鱼和熊掌,可否兼而得之?
我说,努力一下,往往是可以的。
我从小很务实,缺少罗曼蒂克。我就读的女子中学里,有许多女孩树立了光彩夺目的远大理想:或是想当电影明星,或是要作居里夫人第二,也有交了东海舰队的解放军叔叔为朋友旨在作革命家属的。我却总有点浑浑噩噩。进入高中之后,脑子方才有点清醒。最初向往的生存位置便是教师。我母亲在职工业余中学任教,她的学生们比她老得多却非常敬重她,而且顺带着也很疼爱我,使我切身感受到了当个教师的荣耀。而这荣耀得来似乎也并不太难,我当时以为。因为我母亲的许多作业本子,已经开始由我代批代改了。我模仿母亲的字体几可乱真。
不久我又暗暗地希望做个作家。之所以萌生了这么一个志向,现在看来,还是因为那时候脑子尚未发育成熟,以为干这个活儿是并不太难的,以为像我这样当不成明星当不成居里当不成军官太太的丑小鸭,当个作家大概问题不大。我高中时代摊上了一位极出色的语文老师。女的,名叫夏吟秋,很富诗意的名字。她酷爱写作,每每在布置了作文题后,自己也写一篇,讲评课上用标准的普通话和悦耳的嗓音读给我们听,令我钦羡不已。她对我很严厉,但我知道她喜欢我的作文。我作文常得“5”分,而且常由她刻印了分发给同学作示范。我以为油印的作文与铅印的作品大概仅一步之遥,我以为当个作家,于我或许是不难的了。
傻丫头从小就有了鱼与熊掌兼而食之的贪心。
难哪!
1982年我发表第一篇称得上是文学作品的小说时,已接近38周岁。
我写得很少。实在没有时间,也难以分心分神。要当班主任。要接新课程新教材新学生。要争取评个满意的职称。要挤出时间来完成几篇教学科研论文并且挤进专门化的报纸杂志以显示可被认可的研究能力。要不负众望地承担一些社会工作。要支撑起一个家庭当个勉强合格的贤妻良母孝子贤孙。要战胜清贫所带来的心态不平衡。要像一只永远绷紧的弓一样,忙着教书的时候想着写书,忙着写书的时候又想着教书,日复一日地“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心甘情愿地放弃本来就不多的节假休息和最起码的娱乐。要利用每一段比较集中的时间作尽快的“角色转移”,从动口转为动手,以便把日积月累的构思化为多少有点篇幅的文字。每一个寒暑假,都成了我寻求“鱼”之外的“熊掌”的最佳亦是最紧张的奋斗时光。孜孜矻矻了许多年,我才算勉强于过了不惑之年后才为作家协会所接纳,算是圆了傻丫头时代的梦,兼得了鱼和熊掌。
不过在我看来,世上三百六十行,大概再没有比教师这个职业(特别是语文教师)离作家更接近的了。
人们称教师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同样的桂冠,也常常戴到作家的头上。教师和作家,同在精神训导师和人类文明传递者的位置上。语文教师,更是与作家比肩接踵几乎是齐步前进的并行者:手里举的都是笔,腋下夹着的都是语言文字产品。从语文教师到作家其实只是一步之遥,那就是从诲人不倦地谆谆教导,跨向身体力行地实践操作——用教育界的行话来说,叫做“亲自下水”。跨这一步固然艰难,但成功的实例还是可以信手拈来的。回顾我们本国的现代文学史,如鲁迅、茅盾、叶圣陶、闻一多、徐志摩、冰心、丰子恺、许杰、施蛰存……这样的既是出色教师又是优秀作家的例子,难道还少吗?即便是看一看近年登上文坛的那些新星,也一样可以发现,许多人是从教师这个岗位上“转业”过来的,有的则至今还教职在身,一手抓“鱼”一手捏了“熊掌”,在两条腿走路着呢!
跨出这一步,不仅要凭着对文学的一片痴情,而且要努力战胜自己的惰性——那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知难而退、知足常乐的惰性。
当个教师,特别是要当个好教师,已经是够不易的了。再要在教余耕耘于文苑,那实在真是自找苦吃。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心兼得鱼和熊掌的人不但贪心,而且还很有点痴傻。许多人很难坚持住这点痴傻,最后也便收敛了那种贪心,免得在已经相当沉重的负荷上再加上一副担子,把自己压趴了。干文学这活儿,挫折失败来得特别地频繁、持久,而且残酷无情。所以,灰心、失望,乃至于就此下决心洗手不干的情绪,也便来得特别容易。这,恐怕正是许多做过文学梦的教师同仁们,最终未能使梦想成真的主要内在原因。
毕竟,有了许多先行的成功者。我总以他们为楷模,很努力地也很贪婪地希望鱼和熊掌兼而有之。眼望着努力之后虽不丰硕但终究是劳动创造出来的成果,那种幸福,竟可以在刹那间就化解了千百个日日夜夜的辛劳和疲惫。我真希望能找到更多的志同道合者,一起品味和交流这别有一番滋味的苦乐感受。
19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