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右眼的银白面具，严丝合缝遮住大半容颜，那里面静静躺着一颗珠子。神氏一族上古流传灵石，一颗看过去，一颗看未来，看过去的那颗早就在时间的流逝中不知道流落到了那里，而他有的，就是看未来的那一颗。以防贼子觊觎，他不惜捥下右眼的眼珠，把它放入眼眶，又不得已配上这副面具。

哈，右眼……

他还真的是能狠得下心。

神月一直觉得自己心软，微生承安命不久矣，那个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夺帝，是每个朝代都会经历的残酷法则，肯定又会掀起腥风血雨。若是让他们这么胡乱斗下去，这天下，怕是又会像五十多年前那样吧，这样，还不如他亲自出手。

不知不觉玉又被攥在手心，他反应过来后玉已经摸了很久了。

他知道他缺什么，也知道他多了些什么，缺的，他可以补，那多的呢，多的，他又该如何抹去？

感情，一向是帝王家的大忌。

若不是因为他是她的转世，她的转世，他答应过她……

荆乌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依稀看见自家主人眉头秘密成疙瘩，八成又是在发呆。自从来到了慕王府，主人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荆乌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神氏一族一脉单传，若不是这样，天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荆乌其实看过神月全部的容颜，那还是在很多年前，一张脸简直是人工打造的，像是用一点一点雕琢而出，说是俊美无双也不为过。当初微生离雕偷偷摸摸问他神月到底长什么样，他能怎么说，在微生离雕眼里，他就是个正处于花季的少女，难道要他舌如灿花得形容他到底有多帅吗！那样肯定是会鄙视的好不好！搞不好还会被以为他暗恋主人……

好吧，主人叫他男扮女装，就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这么一个花季少女，跟在这么一个炫酷狂霸拽的主人身边，不暗恋他也会很难的好吧。

天刚刚泛起鱼肚白，荆乌习惯性地早起，悄无声息地潜入厨房填饱了肚子，打了一个畅快的饱嗝，对于今天的早饭十分满意。刚刚绕出门，便踢到了一个团子一般的东西。

荆乌吓了一大跳，连忙闪开，还以为又是什么暗器，团子惊呼一声好痛，荆乌听出这声音很熟悉，平定下心神，定睛一看，莫名觉得太阳穴痛了起来。

“啊哈，雁儿妹妹，这么早你在这里干什么？”

微生雁揉了揉被不小心踢到的额头，气鼓鼓地看着他，发现对方正是那个常年跟在夫子的漂亮姐姐，怒气一下子就消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我想起来早点锻炼身体嘛……”

荆乌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早熟。

微生雁正是微生离雕同父异母的妹妹，显然微生慕也不知道专情两个字怎么写，光是妾室就有□□房，但虽然微生雁深得微生慕的喜爱，她的母亲，也就是妾室顾氏并不大能讨得微生慕的喜爱，某种程度上来说跟慕王府的情况有些相似。

啧啧，都是儿子受宠，老子不受待见。

微生雁今年十二，玲珑娇俏，看得出来以后长大了是个美人坯子，有着严重的恋兄癖，以前老是缠着微生离雕，现在自家兄长因为要“密谋一番大事”，所以很少再陪她胡闹了。一向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雁儿不乐意了，听说他认了一个什么夫子，当场暴走，怒气冲冲地捡了一根棍子，捏着粉嫩的小拳头去找那个什么夫子算账，结果当场被夫子的美色震撼。

她突然觉得，自家皇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神月的日子却没有那么好过了，小雁儿只要不管从哪里听到了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有神月的现场。

正所谓，花痴要从娃娃抓起。

所以荆乌根本不信她拙劣的谎言，一眼断定她是在给神月蹲点。

自家主人真的是，老少通杀啊。还好没露出另外半张脸，不然杀伤力会更大。荆乌默默庆幸。

果然，下一刻，微生雁就抬起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乌姐姐，漂亮姐姐，你最好了，神月哥哥在哪里呀？”

身为一个正常的少年，荆乌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小姑娘卖萌还是很有攻击性的，不假思索地就要开口：“主人啊，主人他正在……”

糟了！说了今天早上要跟微生离雕议事的，虽然他不在乎那个微生离雕的安危，但毕竟主人是他的谋士啊，他昨晚还说他坏话来着。这偌大的慕王府，鬼知道会不会冒出什么毛头小贼，以主人的能力自保当然没问题，可是，可是还要救一个微生离雕，那问题可就大了！

荆乌细思恐极，一连串想法不断从脑海里跃起，当下就抛下了微生雁：“哥……乌姐姐突然想起来有事，待会儿再找你啊！”

“哎，乌姐姐你还没告诉我神月哥哥在哪里呢！”

微生雁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只是在地面轻轻一点便飞了起来，蜻蜓点水般跃起又落下，飞快消失在眼前。

乌姐姐真是的，还没告诉人家神月哥哥在哪儿呢。

微生离雕垂头丧气地想，又抹了抹冷汗，今天真是太倒霉了，亏她专门起了个大早在这里等人。

微生离雕今天也起得很早，天边还有淡淡的月亮的影子，这已经是春末夏初，天总算亮得早了一些，索性并不太寒，慕王府的宅子布置得很合理，这大概也是唯一的优点了，满院子的绿意盎然，令人神清气爽，修竹亭周围环绕着涓涓流水，水流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咛声。

神月也起得很早，在他到之前就到了。

微生离雕再次觉得自己没有出息，居然让神月等他。

不过，这位夫子，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小殿下来了。”神月朝他微微勾起了唇角，浅浅的笑意仿佛与周遭的景色浑然天成。微生离雕红着脸快步走上前，神月虽没有责怪他，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羞愧。

早就知道今天相约的目的，神月并没有再开口，微生离雕多次想要开口提落在他那里的玉佩的事，又多次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真的很不好意思提啊。

他也知道他神通广大，倒不是没有好好学习，但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吟风弄月的诗人，对于夺帝什么的不擅长，何况他上面还有那么多个叔叔皇兄顶着，所以当神月终于有了动容，指着一根芦苇，他想都没想就说:“景移群动息，波静繁音弭。明月出中央，青天绝纤滓。素光淡无际，绿静平如砥。空影渡鹓鸿，秋声思芦苇。鲛人弄机杼，贝阙骈红紫。珠蛤吐玲珑，文鳐翔旖旎。水乡吴蜀限，地势东南庳。翼轸粲垂精，衡巫屹环峙。……”

神月一言不发地听他背完，然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几近于怜悯的眼神。

“臣的意思是，芦苇傍水而生。”

微生离雕就算再蠢也听出了这话的意思，慕王府现今的地位，就跟这芦苇一般无二，只有靠着汲取水分才能活下去，而只要是水，终究会有尽的那一天，若要水不尽，除了重新引水，没有别的选择。

微生离雕纠结地想，慕王府岌岌可危，父王不出面的原因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和皇爷爷一样生了病，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父王当然不会傻到将自己的病公布于众，那不是找死吗。而他又因为交际能力实在不强，在朝堂上除了四皇孙，谁都不熟。

皇爷爷对他虽然宠爱，但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行动，大都是赐予他一些奇珍异宝什么的，说好听点叫慰问，说直白了就是打发，叫他趁早死了夺帝这颗心。

微生离雕深受打击，顿悟出一个道理，拼爹是没有用的。

慕王府本来是不用这么尴尬的，霉就霉在二十多年前跟他三叔荣王结下了梁子，为的就是一个女子，微生慕与微生谷幽二十多年前爱上了同一个女子，那时候都血气方刚，展开了兄弟间拉锯战，可惜那女子并不喜欢微生幽谷的权势之术，嫁给了与世无争的微生慕，这一直是微生幽谷的一块心病，本来以为他会好好对待心爱的女子，不成想那女子嫁过去生孩子的时候没有坚持下来，死在了大出血上。

微生幽谷便把这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微生慕身上，久久不能化解，从而跟慕王府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这个女子，便是微生慕的正妻，微生离雕的生母，明奈妘。

因着是老一辈的事，微生离雕从来不敢在人前提起，心里却明明白白，若不是因为慕王对明奈妘心生愧疚，一直把正妻之位给她留着，他也不会是府里唯一的嫡出。他自小流落在外，从未见过自己亲娘，对那个所谓的娘并没有多大的亲缘感情。

所以，若是荣王登上皇位，怕是要第一个拿慕王府祭奠明奈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