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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别(十五)

第一女军侯 二月萧瑟 13897 2021-08-22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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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那身子本也活不了几日。”褚燕离看着城楼下骑着黑马的柳画楼,用手轻抚着贺紫羽的头,柔声劝慰。“杨太守的公子虽死犹荣,比比沽名钓誉之徒强出不少。”

杨佑俭是悄悄溜出去的,背负他翻墙下城墙去敌军大营的就是柳画楼。

杨佑俭死了。

柳画楼没有回来。

交出杨佑俭后城楼下敌人依旧未退兵。

又是月圆之日。

从中秋起至今,围城三月。

再过十几日便是年关。

城楼下的猫向着明荣城中的老鼠亮出利爪。

传令兵在楼下大喊交出一千红粉。

城中人心不齐,争吵依旧。

“为护住贞女,自然该交出荡.妇。”。

朱曦飞听得烦躁,提刀砍了两人。

呼声才渐渐小了几分。

“万余大军在外面蓄势待发,你等却信他们是有礼之辈?”

青心等了一个时辰未果,下令攻城。

褚燕离之前对战蛮族颇有成效的战术在青心面前全然无用。

褚燕离掏地洞偷袭,青心便顺势往洞中往洞中舔一把火,熏得明荣城天昏地暗。

褚燕离派人夜袭,青心早一步在城墙下布置下倒立的长剑,而后令火箭手用点了火的长剑射断攻城士兵的悬梯。鲜血浸透了冰凉的土地。

褚燕离令人烧油、烧水,待攻城之人爬上便往下浇。青心便令军中将士打造长杆,头上披着牛羊皮毛。盛满滚水与滚油的锅只要拿出,便用长杆用力一顶便可将那滚油尽数洒落在守城士兵身上。

褚燕离令人舀水,乘着天气寒冷结成厚厚的冰浇在城墙上,青心便令人断了几乎快枯掉的荣水。

机关算尽,褚燕离用尽所有的方式进行反击,却永远被青心牢牢控制住每一步。

短短几日,他原本花白的头发就变得雪白。断腿处流出黄褐色的浓水,拄在手中的拐棍被磨得矮了一截。

一面倒的战局。

压倒性的强势。

吴振早已战死。

男人越来越少。

渐渐只剩不到千人,其中包括贺紫羽和城中的老者。

城门把守极严,百夫长张兴便在深夜带了百余人悄悄用悬梯出城投降。

青心依旧要明荣城送出一千红粉劳军,还道只要张兴能做到便在军中给他高官。

张兴便派出四人利用悬梯回到城中。为首的叫做钱五,他们避开朱曦飞将此事告知城中老者。

钱五道:“不过是娼.妇。青心大人说只要将她们交出去,便可保证大军不伤城中任何人。再抵抗下去,终究不过一个死字。不如顺应青心将军,青心将军定会言而有信,不会伤害这城中的老幼妇孺。”

褚燕离闻言大笑:“昨日围攻汀丘的两万蛮族已到明荣城,而今城外至少七万人马。前后打了三个月,这些士兵看老母猪都像天仙。你们却相信进城后秋毫无犯?”

钱五道:“至少有一线生机。”

花翥也约略知晓了城中人的争吵。

知道,却不参与。

无人会接受她的任何意见。

即便她的想法与朱曦飞、褚燕离完全相同。即便这几日每场小规模战斗她都冲在最前方,刀锋已卷过无数次口,被鲜血浸透生出厚厚的锈。

一切似乎与之前没有太大改变。

当有更多人欣赏她。

便有了更多的人挑刺。

每一次走上城墙她都被各色目光围绕。

羡慕和嫉妒混合成厌恶。

渐渐连她的出现都是错误。

每一次走上城墙她都会为青心凌厉而可怕的攻势、将万事掌握于手中的谋略而惊叹。

她曾觉得青心对明荣城是小猫玩老鼠。

战局真正拉开,才发觉青心对付明荣城就像带着水桶的人玩死几只蚂蚁。

她头一次感受彻底的无力。

她只是日复一日磨着刀。

盯着阿柚,照看着贺紫羽。

一有战事就登上城楼参战,等待青心玩腻了下达最后的攻城令。

贺紫羽今日回了一次家,依旧未能见到县令夫人。

“娘为何不要鹏鹏了?是鹏鹏做错事了吗?”

县令夫人不出门是因曾被李把总强迫,她大家闺秀出身,除了此事还苟活分明是为了贺紫羽,却又连见贺紫羽的勇气都没有。

做错事的是李把总。

旁人却都觉得县令夫人才是做错得厉害的那个。

阿柚缝补着贺紫羽的衣裳,道:“奴家还在家中时,娘便常说嫁人一定要多生儿子。家中若没有男人,便会有其他男人来欺负孤儿寡女。谁家儿子多,谁家便可横行乡里。奴家生不出孩子,自然被转手几次无人要。”

“生不出孩子,便无用了?”花翥道。

“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能当官,家中农活也只能得靠男人。赚不到钱,生不出孩子自然无用。

“即便是县令夫人身份尊贵,出身大家闺秀又如何?相公死了,得不到父兄庇护,吃光家中钱粮后若放不下身份,活得还不如奴家这种卖笑女。”

阿柚看着在院中玩石头的贺紫羽。低声道:“尊贵女子沦落到我等地步奴家也不是没见过。”

花翥想了许久,道:“看不出你倒是活得通透。你这番话却也让我想明白,女子得自己赚钱。”

“姐姐在说何事?”

微微一笑,花翥也不多言,心中却有了定论。

轻轻的敲门声。

花翥本以为是朱曦飞来了。杨佑俭死后朱曦飞痛哭一日,次日上城楼比先前还要狠厉,只是越发不愿管城中的争端。

他一般在城墙,甚少回来。

拉开门,外面站着三个士兵,道来送今日的饭食。

花翥对城中士兵无防备。接过那人递来的掺着马肉和马草的面饼,柔声道谢。

乘此机会,三人中的一人抓着她的头发朝墙上狠狠一撞。

血顺着额头滑落。

头晕目眩,她攀附不住任何一处。

只听那人道:“抓了这个女人青心大人一定很高兴。这小妮子动手太狠,李把总都杀得了。幸而先偷袭。”

“这小娘们,生得真好。”

“朱曦飞在城墙上。不如——这小娘们成日与朱曦飞混在一处,定时早就没了贞洁。”

花翥听见那几个男人锁门的声音。听见他们的嬉笑声,听见贺紫羽和阿柚的惊叫声。

她感觉血流入了眼睛。

疼痛入骨入髓。

她拼尽全力,却不过如此。

她感到男人的手正在撕扯自己的衣裳。

听见阿柚的尖叫。

“你们放开阿姐,想做什么奴家陪你们便是。不要欺负阿姐。”

她感到一双小小的手也在拼命拉开那些男人。

男人手一挥,贺紫羽被摔出很远。

“你们别欺负阿姐,你们要做任何事都可以。”

那些男人嬉笑着走了,道反正她也半死不活,多玩一个是一个。

她听见阿柚的惊叫。

还有东方煜的声音。

——小花猪,你想要变这天下?你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你难道能便所有人的想法不成?

——小花猪,城是女子的家,城破后主将宽厚尚好,但为了破城更多的主将会纵容士兵抢劫杀人。城中女子是犒赏手下的大礼。为师让你跟厉风北是在保护你。

——小花猪,你根本不知晓你会面临什么。

——小花猪,若你真铁了心走这条路,为师再教你一点:你要比任何人都决心坚定,要比那些善于杀俘屠城的人更心狠手辣。有些时候你甚至要明白何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花翥扶着墙挣扎起身,脚步踉跄,她抓过搁置在墙边的长刀。

那几个人压着阿柚,无人留意她。

贺紫羽紧紧抓着还在冬眠的小乌龟,吓得发抖。眼中、面上满是泪水。

看见花翥,不出声,眸中却满是惊喜。

花翥高高举起刀。

刀锋落下,人头滚去贺紫羽身边,血喷溅了阿柚一身。

阿柚惨叫着缩去墙角。

又两颗头在地上滚开。

房中到处都是血,血渗透了泥地,踩在上面松松软软。血与黄泥混在一处。

花翥看着尸体,这几日沉在心中的郁结消散。

她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分不清是那些男人的还是自己的。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暴虐之徒才会这般说。

不正确。

却有效。

抓紧衣襟进缩在墙角,阿柚喘着气。缓过神便从怀中扯出手绢小心擦去花翥前额的血,絮絮叨叨道这般绝美的模样留下伤疤也太过可怜。

“阿柚,你可好?”

阿柚面上一惊,笑言也未真正发生什么。

“妹妹不过是一棵烂草,低贱也得不人爱。即便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紧抱住花翥,道:“阿姐,切莫将此事泄露,妹妹不愿此事被……他知晓。”

花翥抱紧她。“只要我活着,我一定尽全力护你周全。”

“妹妹自是相信阿姐的。”

阿柚伸臂揽紧她。

“若是城破了。阿姐一定要逃走,逃得远远的。切莫管妹妹,妹妹不过是一棵烂草,只需一点儿烂泥就能活下去。妹妹识人不多,却深信阿姐一定会像云一样飞在天上。”

阿柚环紧手臂。

“阿姐,若是到了那一刻,别管妹妹。逃,逃走,切莫回头。”

一只小手扯了扯花翥的衣角。

贺紫羽用力抱着花翥。“鹏鹏也是。”

花翥笑着松开他们。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阿姐在说什么?”

花翥不言。只是提起地上的三个人头,慢腾腾走去士兵围聚之处。路途中遇见两个四处躲闪的卖笑女,知晓了钱五带人来劝降之事。

卖笑女们已被聚集在一处,即便城中有几人不愿,也改不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松手,人头在地面滚了好几圈,拖拉出一道道血痕。

士兵望着她,噤若寒蝉。

她推开想要安慰的褚鸿影,站在最高处,抽出长刀,横刀对那些士兵大声道:“这三人以男子身份为傲以大丈夫自居,却做此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甚至连面对面光明正大战一场的胆量都没有!我知晓你等中也有人不服,不服我杀了李把总,不服我每次都可从城墙上全身而退。不服便罢了,拿武器前来一战!我定让你等知晓何为本事!”

钱五大声道:“而今说的是送女子出城之事——”

花翥反问:“你有娘生没娘养?”

“贱.人!辱我母!”

“有娘生有娘养的人,如何干得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此话一出,那些被围聚在一起的卖笑女甚是惊讶望着她,眼中竟有了水雾,有人甚至抽泣起来。

花翥再度举起手中的刀。“想要将这些女子送出城,先得问问我手中的刀!”

挥刀直指钱五。

“来。”

那钱五面露怯意。

惜命的永远怕不要命的。

事已至此却也提刀而来。“到底不过是个女人。”

花翥笑言:“没错,况且,这个女子身上有伤。”

阵势方起,花翥便寻到了破绽。

刀起,血溅了一身。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朱曦飞也被响动声引来。

看见地上的残尸,问道:“猪妹妹,你额上有伤。疼吗?”

花翥心中一软。

忽然城中老者道,若不送这些女子出城,又该如何是好?

喘着气,花翥的刀尖直指城中老者。“将城中所有人给我叫出来!”

“遍处都是脏女人,怎能——”

花翥挥刀劈开身畔的瓦罐。“我不过想要问几句话。或让她们自己出来,或我提刀去请。”

那些女子终于出现。

花翥目光落在城中那些以扇掩面的女子身上。

不知怎的,想到了娘。

她也看见被七八个老妈子围着的那个少女,今日她穿着杏色的绣花软缎,披着雪白的狐皮。

褚鸿影站在距离少女不远的地方。慌乱瞄一眼,就连耳根都红透,手不住在怀中摸索,花翥知道他在找那朵蒲公英。

阿柚牵着贺紫羽远远站着,看着褚鸿影,紧闭着嘴唇,眸中有水雾。

贺紫羽垫着脚,却依旧没有寻到自己的娘亲。

花翥喘了一口气,道。

“见你们一面着实困难。事已至此,你们如何选?继续呆在家中,还是出城?”

一个老妈子轻声道:“送出那些女子不就行了?”

花翥大笑,笑问她们嫖.客更喜欢坠入泥潭的身份高贵的女人还是喜欢低贱的娼.妇?

“只要将这些女子送出城那些男人便会放过你们?!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几日那青心的手段你们真未见?”

那老者沉默,道:“要相信那元帅。”

相信?

单就永安城对付流民那一手就让花翥深知相信谁也别相信东方煜教出来的学生。

“敢问老先生。他们若是不滥杀,而要你们家中女子做娘子如何?”

“若是未嫁,也算是个归宿。若是嫁了,一女不可侍二夫。”

花翥瞪眼,哈哈大笑。

笑得几乎流出泪来。

她想到了娘。

“此种时候还念着女德?着实可笑,等那些男人攻入城中——”

花翥一步步走向那群女人。

“他们会杀光你们家的男人。将你们抢走,将你们捆着你们的手脚,让你们连死都不行。而后他们在你们面前排好队,一个一个,直到你死。

“他们会豢养你们的女儿,待她们略微长大一些,她们便会成为过去的你。他们便杀掉你们的儿子,若是没有粮食,便将你们的儿子做成肉羹。”

城破,家院毁了,女子便无处可去。

就像她过去的那个家,像她娘,像那悬挂在树林中的森森人影。

就像永安城,从城中拉出一车又一车尸体。

女子永远是最好的赏赐。

“你一个女娃,说话怎么这般粗俗不堪?”

粗俗?

花翥哑然失笑。

这不过是永安城那日日夜夜告诉她的现实。

明荣城常年受紫阳关庇护,几十年来除了军事补给别的一概不知、不做。

男子尚且闲适,被关在家中的女子更是什么都不知晓。

她看着那位老者,声音微微发颤:“您老饱读诗书。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那老者肩头微微颤动,终于不再出声。

一直坐在角落未出身的褚燕离一声长叹。

花翥道,自古以来都道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只需做好家中的事情便够了。

结果如何?

家中无了男子,女子为了子女便要露面努力支撑家园。

城中无了男人,女人不也得上战场?

“既然女子也可出战,那为何不可第一时间便出战?非要男人死光了才能露面!”

“打仗便是一个死!”

花翥道:“在城中,也是死!”

既然都是死,为何要选择最耻辱的死法?

既然都是死,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一个。

说完这么多话,花翥累得接连喘气:“话尽于此。愿意与我搏一把的,拿起角落武器!”

哑然无声。

那杏色衫子的女子被一群妇人围着往家中走。

褚鸿影慌了,摸出那已彻底干枯的蒲公英花紧随其后。

那花却被老妈子狠狠打落,踩了一脚。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娼.妓之子!”

褚鸿影退入墙角,垂首,一言不发。

又一群女子走了。

花翥说的话没有任何用处。

——小花猪,你想改变,她们又可愿跟随你?又可曾觉得那是束缚?

花翥握紧拳。

“奴家、奴家要追随阿姐!”阿柚第一个站出,从墙角拿起一把沉重的剑。

乘着旁人不注意,她拾起那朵被践踏的蒲公英,放在洁白的手绢里,贴身放入怀中。

第二个。

第三个。

女子们拿起地上血迹斑斑的武器,接二连三站在花翥身边。

她们中不是卖笑女,就是那些为了孩子抛头露面换一口饭吃的女人。

她们都知晓,这是一场必死的旅程。

终究是死,何不搏一场?

花翥也知晓。

城外的军队攻入甚至不需花费太大的力气便可攻入脆弱不堪的城门。

对她来说,这也是一趟必死之旅。

终究是死。

即便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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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记别》最后一话哈。】

【说来,这几天的收藏虐得我都想给本书改个名字叫什么《花翥从军记》、《定北侯的诞生》之类的……(手动哈奇士)但最终还是决定坚守自己的审美~~~】感谢在2020-08-14 00:28:16~2020-08-15 22: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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