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晓顺着逶迤檐廊，来到正堂附近的庭院。自角落处拐身，她便看到顾长仁在庭中负手而立的侧影。秋日暖阳穿透挣扎的叶片，将日光斑驳洒在顾长仁的阔背。即便顾长仁看似在赏枝头的硕果，一脸风轻云淡的恬然神情，可沈清晓炯眼察觉，他的右手掐握左手背直指泛红。

沈清晓想起自己自传闻得来的只言片语。她心中不禁疑惑，那个被民间百姓描摹成战神的男子，那个为了黎民疆土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男子，如今年纪轻轻在建康京邑居中护军之位，他是否会因获高位而喜？抑或为身受桎梏不得施展才华而郁惆？

沈清晓自然无法解此问，她上前缓缓踱至顾长仁身边，深深低福一礼，向他道诉谢意：“多谢顾将军两次挺身解围，清晓感激不尽。清晓自知力薄身微，但日后将军若有需要，定当竭尽全力。”

“沈姑娘不必多礼，如此情状下，任何人都会动容相助。身体恢复如何？”

“已有好转的势头。堂姐说是将军请的大夫，果然是神医。”

顾长仁频频点头，嘱咐道：“如此多方皆可心安。你看上去已是肌骨清瘦，可上回在池水中，包括今日在街边，我实在觉得你太过瘦弱。顾某未免有些失言，但刘老先生出宁府前，曾说你的病症不止因受寒拖累，还有连日忧思的缘故。你的家事我略有耳闻，但还望以身体为重。”

顾长仁稍作停顿，又道：“上战场之前，我手下不少士兵都担忧无缘再见家中老小，可上战场后，都是拼死抗敌。他们明白，自己的一条命，能换大肃百姓几年甚至几十年安好无虞。将士们如此付出，沈姑娘万万不可不惜命。”

“清晓谨记在心。”沈清晓脸颊刹那攀上红云，半是因羞，半是因愧。

“既然你身体无碍，我就此告辞。外州生变，京中欲增加防卫，我难再抽身。”

沈清晓听后惊问：“外地有州生变？”

“几日前的事情了。反徒本欲将矛头直指皇位，有更立代新之意。所幸陛下耳聪目明，谋计被扼杀于襁褓之中，过几日京城百姓多能知晓。目前我身上的职责不过是加强防护，守卫建康城，以防残党余孽节外生枝。沈姑娘无需多虑。告辞！”

顾长仁步履匆匆，脚下生风，并无眷意。沈清晓只好朝他背影作礼道别，目送他远去。

“原来你和长仁兄交情颇深？”

问声来得突然，沈清晓猛然回头，正见到宁和豫从暗处走出，向她直面而来。沈清晓自知理亏，低声致歉道：“宁二公子，先前在严府，清晓隐瞒实情，实在对不住。”

“这倒无妨。”宁和豫走来时还舒展了下胳膊，丝毫没有一板一眼的故作拘谨，也毫无粗鄙蛮夷的做派，倒让沈清晓觉得此人有前朝推崇的放浪形骸之风，从骨子里透着自由不羁。

宁和豫走到沈清晓面前，上下打量她，道：“虽说你八月十五那晚精心梳妆，我也瞧见你穿太子妃常服的模样，不过我反而更中意你那日小书生的装扮。”

“宁二公子莫要取笑清晓。”沈清晓低头。

宁和豫放声大笑几声，道：“别太拘谨。赏月宴上，是我思虑不周全，让你受牵连。况且你堂姐和我大哥伉俪情深、夫妻恩爱，一如古时张敞画眉。沈、宁两家姻亲相连，我又虚长你几岁，照此算来，我唤你一声堂妹也属情理之中。我记得长嫂屡次提及你，称你为清妹。”

“正是，宁二公子……”沈清晓对上宁和豫试探的眼神，换言道，“谢过宁二哥厚爱。”

“这事就算翻篇了，咱们扯平，就此闭口不提。”宁和豫拍掌，笑意上浮至眉尾。

“姑娘，原来你在这处。”莺儿提裙一路小跑，全然不顾女子风度，“刘老先生开的药都熬好了呢，是莺儿自己熬的，就怕别人失神撒了药，耽误了时辰。”

莺儿一股脑儿吐完话，方觉失态，向宁和豫行礼。

宁和豫摆摆手，道：“你也是护主心切，不会怪罪于你。赶紧扶你家姑娘喝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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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晓举起药碗，闷头一口喝尽。世人都说良药苦口，她深感那刘老先生的药方真是难以食咽，转念又庆幸自己昏迷时还好仅是受了几根银针的苦。

与她促膝而坐的沈静穆，见沈清晓被苦药折腾得愁眉不舒，赶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帮沈清晓送清泉水入口。

“慢点慢点，别呛着。让外人看了，不知得怎样笑你呢。你的表外甥喝药时都不会摆张苦脸。”沈静穆嘴上调侃着，可还是腾出手替她擦净嘴角的水痕。

“穆姐姐，别取笑我了。我好久没见到你，醒来后也来不及插嘴。你最近过得如何？”

沈静穆闻言笑而不语，那喜悦一直从眼角蔓延到她轻抚小腹的右掌。

“穆姐姐，难道你又……”见沈静穆点头，沈清晓欣喜不已，樱桃嘴敞张着就是合不上，只好用小手遮掩，“眼下已有几个月了？”

“大夫说，已有两月。”沈静穆渐现愁容，“只是，不知道这孩子来得是不是时候。”

沈清晓疑惑，堂姐夫妇虽是因父母之命成婚，可两人婚后一直恩爱，足以羡煞旁人。她急问：“堂姐，发生了何事？为何出此言？”

“前些时日，江灵郡闹了蝗灾，那太守赈灾不力，又有贪财商人欲乘机求腰缠万贯，哄抬粮价，不少百姓深受其害。富贵人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那些穷苦百姓本就日子紧，哪里有钱买粮？江灵郡边上的一干州郡，还有建康城，都涌进灾民。”

沈清晓不解：“这又和堂姐腹中之子有何干系？”

沈静穆摇头道：“本是无直接干系。可陛下听闻此事震怒，降罪江灵郡太守全家以示警诫，又召集朝中老臣议事。公爹提议，江灵郡盛产食粮，既要安抚灾民，以示绥怀，又不能让灾民远离故土，不然明年大肃粮食必定吃紧，北安国此时又因大败虎视眈眈。在此事上，父亲出言附议，陛下也由此允首。

沈静穆似欲哽咽，停语片刻后继续道：“可后来下了道圣旨，称要以大族良士和寒门骄子共居内外之任、布列显要之位。你堂姐夫被推举任主事官之一，与其他同僚一道前往江灵郡督管一应赈灾事宜。”

“那穆姐姐你不是要和堂姐夫分离？”

“正是如此。我心中自然明了你堂姐夫的澄清天下之志，他总盼望有朝一日能脱离清职，能替陛下和苍生尽忠效力。可照此估算，此次赈灾，必要等到明年开春粮食出苗才算收尾，必将徘徊半载有余。父亲、母亲和公爹前日相商，几日后，待你堂姐夫出了建康，我就回沈府养胎待产。就是可怜我的孩儿，不知道出生时，能不能立马见上他父亲一眼。”沈静穆低头，抵挡不住垂泪之意，抬手拭泪。

沈清晓明白几分堂姐的苦处：丈夫志向不止于家府围墙，不止于建康山水，她无法阻挡丈夫，更需因贤妻之名为他尽力扶持，可一家团聚、和和美美，才是她心中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