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芳把头发揽到耳后，取了银钱,又叫了两个小丫头跟着,然后便出了门，往东市上去了。

她和她男人王明一起换了一家。王明仍然是当管事，她还是管事娘子，虽然比在金家的时候还好些,还能有两个小丫头伺候着,但毕竟还是奴婢,被呼来喝去也是小事，赔着小心也不是什么稀罕。

路过卢氏那家缂丝铺子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她脚步停了停,然后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缂丝铺子里面出来,上了轿子,一路就往北边那些达官显贵们住的街坊去了。

是绿兰。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一直在旁边那两个小丫头大着胆子拉了拉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王嫂子，您在看什么呀？都看得入神了！”小丫头笑着问道,“那缂丝铺子现在可金贵,寻常人家都不敢进去呢，咱们家也用不起这家的东西呀！”

另一个小丫头也笑道：“是呀，听说这家的东西都能直接敬上了，好些人拿着银钱都买不到。”

绿芳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只是想起来，今儿出来还要买些丝线什么的，前儿太太还让针线上的多做些扇子帕子之类的。”

两个小丫头应了一声，笑道：“王嫂子早上都说过了，我们俩都记好了呢！”

绿芳笑了笑，道：“那便是我老了没记住，你们帮着我记住就行了。”

一边说着，她便带着那两个丫头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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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人生际遇”这四个字。

她和绿兰是亲姐妹，虽然现在已经毫无往来了。

自从绿兰和郑家闹得不可开交，自从绿兰匆忙离开京城，自从绿兰还跑去衙门断了自己与郑家的关系，她便和绿兰一丁点来往都没有了。

但曾经，她们还是亲密的，她们一起在金家，一起被挑到了金崇文身边伺候。

然后她还笑话过绿兰不自爱，那么轻易地就爬上了金崇文的床。

然后她也笑话过绿兰看不懂人情，卢小莲那样仿佛浮萍一样无依的人，她竟然还死心塌地地跟着她，还要去学那什么缂丝。

她无数次笑话过绿兰心大，只会异想天开，总想着飞上高枝，总想着出人头地。

可后来……绿兰真的飞上了高枝，她不仅不再是奴婢，现在甚至已经是京城里面得人尊重的人物了。

卢氏缂丝铺里面的郑娘子，一幅缂丝画千金难求，听说还有人苦苦追求她而不得。

绿芳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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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轿子里面的绿兰并不知道绿芳和自己的擦肩而过，她欢喜雀跃地先去了崔家见卢小莲，然后把自己的缂丝百寿图当做贡品送进宫的事情给说了。

“听说是给太后娘娘做寿，说是过两日还要宣我进宫去。”绿兰开心地说着，“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了，这次进宫回来，我们把铺子里面的价格再翻番吧！”

卢小莲先是以为绿兰心中激动只是为了进宫，听到后面才发现她的重点放在了价格翻番上面了，她笑道：“都随你，反正铺子的事情我甩手不管，只等着你年底分钱给我了。”

绿兰骄傲地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就算翻番也能统统卖出去——对了，上个月你就说要给我的那幅千娇百美图呢，娘子，你还没做好么！”

卢小莲顾左右而言他，直接把在旁边玩猫的小桃给拎起来塞给了绿兰，道：“小桃念叨你好久了，你陪着她说说话呗？”

绿兰抱着小桃，小桃抱着猫，猫“喵呜”了一声，抖了抖耳朵。

“兰姨。”小桃仰着头看绿兰，“我想你带我去看小黑。”

她说的小黑，是养在了缂丝铺子里面那只大黑猫，长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威风无比。

绿兰把小桃放在自己膝上坐下了，指了指那黄猫：“你已经有小黄了怎么还要看小黑？”

“小黑比较肥。”小桃老老实实地说。

绿兰伸手摸了摸小桃怀里的大黄猫，道：“小黄也很肥了，和小黑差不多。”

小桃呆呆地想了想，道：“那就不看了。”

绿兰忍不住笑，看向了卢小莲，道：“你女儿比你可爱多了——娘子，你就说，你那千娇百美图什么时候能做好吧！”

虽然有小桃打岔，这话题还是没能岔开，卢小莲扶着额头想了想，道：“等……等到下个月吧！大概就能做好了……”

“下月复下月，下月何其多……”绿兰悠悠地看着卢小莲。

卢小莲轻咳了一声，道：“这次保证，保证下个月肯定能给。”

绿兰也无奈，道：“好吧，且再信你一次，否则到年底，我就把银钱全给小桃，一个铜板都不给你了。”

“哎呀……相信我嘛……”卢小莲有些耍赖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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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家和卢小莲说了些事情又吃了饭，到了傍晚时候便回去了自己住的宅子，洗漱一番就准备歇下了。

如今她也是有自己宅子的人了，虽然是个女人自立门户有些艰难，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剩下的就是逍遥自在。

她披散着头发趴在床榻上写写画画，这些年缂丝练下来，她多多少少也学会画画，虽然画技稚嫩，但也得了崔洋一个笔法别具一格的评价。

勾勒了两只猫的形状，又画了一丛兰草，她想了想，琢磨着这构图显得有些空，这时外面门房上的一个小厮突然在外面敲了门，问道：“娘子，外面有人找。”

绿兰放下笔，有些好奇：“是谁？”

小厮道：“说是娘子的姐姐，我不敢应也没见过，所以让小牛在外面招呼着，我进来问问。”

绿兰想了好一会，忽然福至心灵一样想到了绿芳，但又有些不肯定，于是道：“先请进来，让她在正厅稍等一会吧！”

小厮应了一声，然后便匆匆退下了。

绿兰起了身，随手拿了簪子把头发给挽起来，又披了衣服，便往正厅去了。

到了正厅一看，果然是绿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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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芳有些忐忑地坐在厅中，一直看到绿兰出来了，才些微松了口气。她尴尬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屈膝，却被绿兰给拉起来了。

两人相对无语，倒是绿兰先松了手，然后摆了摆手让人上茶来，在椅子上坐下：“坐吧，站着做什么？”

绿芳踟蹰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坐下了。

姐妹俩经年未见，此时对坐，一个忐忑，一个从容。

“是龙井，好茶，你尝尝看。”绿兰先开了口。

绿芳低着头拿起了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默默地点了头。

“都不记得咱们多久没见了。”绿兰仿佛有些怀念地说道，“刚才门口的小厮忽然说我姐姐来了，还有些想不起来。”

“是……都很多年了。”绿芳道。

绿兰看向了绿芳，微微笑道：“姐姐这些年可还好？”

绿芳道：“也无所谓好不好，就只是那样了。”

“想来应该比在金家的时候好。”绿兰的语气十分轻快，“听说金家越来越不行了？”

绿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那是自然了。”

绿兰看着她，忽然又问道：“今儿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只是……只是想来看看。”绿芳忽然有些感慨地看向了绿兰，“今天上街的时候，在卢氏缂丝铺的门口看到你了……忽然就……就想来看看你。”

绿兰沉默了一会，笑道：“怎么那时候也不叫我一声。”

绿芳垂眸，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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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芳并没有留多久，也没有说很多事情，仿佛真的是心血来潮想来看看绿兰一样。

把绿芳送到了门口，原本是要用马车送她一程，她也婉拒了。绿兰没有勉强，只是目送了她消失在了街角，然后才转了身往回走。

门房上的小牛笑问道：“娘子，怎么从前都没见过您这个姐姐？”

绿兰一笑，道：“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小牛好奇地还想问什么，却被旁边另一个小厮给拉了拉袖子，然后闭了嘴。

绿兰不以为意，只当做没看到一样，进去里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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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约是有几分能明白绿芳的，她来看她，或许真的只是像她说的那样，想来看一看了。

看一看从前的妹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或许心中会泛起一些后悔，或许心中还有些纠结和错乱。

但看过之后，便要丢在脑后，继续把自己选择的路咬着牙走下去。

不能后悔——也无法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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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兰转回去仍然趴在了床榻上，拿起笔，思索了片刻，在那没画完的画纸上又添了几只玩耍打闹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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