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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涯笑容开朗, 目光狡黠, 像是个年纪不大的顽童。

他越是三缄其口，陆九思越是好奇，追着问道：“还挺神秘啊。反正离明日也不到十个时辰，早晚我会知道的, 先说说不成吗？”

江云涯但笑不答。

陆九思多问上几句, 他便索性低了头去闹那条老黄狗。

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石阶上, 一副置身事外、与己无关的清高模样, 骤然被他捞起两只前爪，再也装不下去，朝他低低地吠了两声。

江云涯握着老黄狗的前爪，手臂在空中轻轻挥了数下：“来，给小师叔作揖。”

陆九思：“？”

在江云涯坚持不懈的劝说之下, 老黄狗总算后腿蹬地, 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它不止看着模样精神, 还提起两条前腿, 爪子缩在胸前曲在空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口吐人言，说出“新年好”、“恭喜发财”的吉利话。

这可是条狗啊, 看着竟有几分人样了。

陆九思吃惊道：“好厉害！”

江云涯摸了摸老黄狗的脑袋, 以示奖励, 目光温和地看着它道：“老黄很懂事, 很能干。”

说着他随手捞了摆在石阶上的木盘, 扬臂扔了出去。

木盘旋转着飞向空中, 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复又朝地面坠落。

老黄狗后发先至，看似不起眼的四腿迈得飞快，追着木盘一阵狂奔，居然抢在木盘落地前稳稳地卡准站位，张嘴叼住木盘边沿，快活地小跑回来。

它边跑边可劲地摇晃尾巴，邀功似的凑到江云涯身前，不见半分先前的疲态。

江云涯接过木盘，朝空中又是一抛。

老黄狗欢快叫着朝远处跑去。

当它再次折返，江云涯没有立即将木盘抛出。他扛着老黄狗时不时的顶拱和闹哄哄的吠声，把木盘递给陆九思：“小师叔要试试吗？”

“好啊。”陆九思欣然应允，接过木盘，对着老黄狗诚挚道，“初次见面，要照顾着我点，多指教啊。”

他给足了老黄狗准备的时间，抡着胳膊在空中虚晃了几圈，才觑准空荡荡的院子，将木盘抛了出去。

“汪！汪汪！”

“唉！”陆九思看向中庭，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使的劲好像太大了，木盘飞得太快，老黄狗舍命狂奔，还在最后时刻飞身而起，贡献了一次关键的扑救，也没能在落地前成功接住木盘。

木盘颓然坠地，老黄狗低头叼起盘沿，垂头丧气地慢跑回来。

江云涯看着丧气的老黄狗，弯眼笑道：“小师叔下回可以扔轻一点，把盘子转着飞出去。这样盘子飞得慢，老黄才赶得上。”

陆九思诚心受教，拿着木盘练了许久巧劲，总算扔出个顺顺当当的飞盘，和老黄狗完成配合。

他扔盘、老黄狗接盘，一人一狗乐此不疲地玩了少说二三十遍。老黄狗的皮毛已经被汗水浸透，看着油光发亮，好似刚从溪里爬出来，他的手臂也感到轻微酸胀。

“不玩了吧。”陆九思碰碰老黄狗的耳朵，喘气道，“你看它给折腾的。”

江云涯蹲在老黄狗身前，完全不嫌弃它呼出的湿润热气，边替它顺毛边道：“老黄喜欢多跑一跑，从前我们也是这样同它玩的。我太久没回家，它都憋坏了。”

老黄狗噗嗤噗嗤呼着热气，像是在附和他说的话。

它看着疲惫不堪，奄奄一息，一见先前踱出院子的大白鹅、小黄鸭成群结队地回来了，转瞬恢复精力，眨眼从两人身边跑开，追着刚回来的鸡鸭鹅一顿狂撵。

陆九思总算相信它真的憋坏了。

江云涯起身回屋，盛了一碗生米出来，对陆九思道：“该喂它们了。”

院子里一共圈养了一公一母两只鸡，十一只小黄鸭和它们的亲生父母，另外还有孤家寡人的大白鹅。这群小家伙能吃的东西各不相同，也是江云涯说了，他才知道小黄鸭刚出生没多久，比较娇嫩，最好喂食煮熟的米饭，大白鹅挑嘴，除了米饭还要吃些菜叶。最好养活的就是两只鸡了，只要嘴上一招呼，再顺手洒下一把米粒，它们就会主动凑上来啄食。

陆九思一直陪在江云涯身边，见他喂了几把，便记下了这些并不麻烦的规矩。

他接过瓷碗，极为顺手地洒下米粒，撮嘴道：“咕咕咕……”

很快，欺生的小黄鸭们一拥而上。

陆九思被它们闹得手忙脚乱。一对一还好，这一对十一，谁顶得住啊？小黄鸭个个看起来也就巴掌大，一不留神被踩了一脚，必得伤筋动骨。

他护着手中瓷碗，一边小心驱赶着这些不禁打的小玩意儿，一边厉声呵斥道：“诶，你怎么回事？不许抢！那可是你弟弟妹妹！”

“走开走开！”

“再抢我打你了！”

江云涯分明有和它们一战之力，却不帮手，只拢袖站在一旁微笑看着。

等陆九思喂完手中食物，挨个点数，确定每个小家伙都没饿着，天已黑了。江云涯从屋中取了一盏油灯，托在掌中，照亮渐渐暗下来的院子，又熟练地提起靠在门边的扫帚，将一群鸡鸭鹅赶到屋后柴房。

陆九思边看边将这些活计记在心中，因为先前数鸭子数得心累，忍不住同他商量道：“能不能想个办法，给它们编个号？拿丹砂在身上点几个点怎么样？这样好歹能认出来谁是谁，不会忘了喂饭……”

他太适应养鸡喂狗的生活了。

一是因为这样的日子确实轻松，不需多想什么，多做什么，每日只要记着喂饱自己和一院子小家伙就好；二是为了江云涯。

他非常努力，竭尽所能，希望对方这段日子能过得开心一些。

他想江云涯也能看出他的心思，所以格外配合。他想动手做菜，对方就杵在厨房给他打下手，他不知道怎么陪老黄狗玩耍，对方手把手教他，连喂鸡鸭鹅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也一并慎重地交给他来做。

两人分房而睡，江云涯将他送到房门外时，还有意提了一句，小师叔过去花大气力收集的话本都放在书柜上，要是睡不着，可以抽空翻一翻。

陆九思合上房门，从书柜中抽出几本话本，泛览一遍，确实都是些世所罕见的珍品。书册页边多有折痕，有的天头地脚还被人用朱笔写了批语，有时是“狗屁不通”，有时又是“绝妙好文”，看得出从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真当很爱翻看话本。

那个人多半也喜欢喂养一院子的鸡鸭鹅，喜欢陪着当年还不算老的老黄狗玩耍。

来到浮阎岛之前，江云涯每每喊他“小师叔”，他听多了也就习惯了，知道这是对方在喊他。上岛以后，他有时却得悉心辨别，才能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到底是谁。

这座孤岛上不止有江云涯留下的痕迹，还有那位亡故之人的。

江云涯看到这座两人一同住过的木屋，喂着两人一起取了名的老黄狗，举目望尽，物是人非，不知该有多难过。

他就算做得再好，想必也和当初那位不同。

梦中做梦，除了回忆还能剩下什么呢。可这要是一场美梦，多的是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从梦中醒来的人。

陆九思把话本放回书柜，无声吹灭屋中油灯。

他一晚上睡得不算安稳，一时想到江云涯兴许在隔壁屋中默默委屈落泪，一时梦到他忘了喂鸭，把鸭子饿得嘎嘎叫唤，频频惊醒，不得不用被褥将脑袋全都蒙住，才又昏昏睡去。

次日一早，他打起精神，在洗脸的木盆中倒了满满一盆冷水。

被冰凉的溪水冻得直吸冷气，陆九思总算振作起来，穿好衣裳推开房门。

江云涯与他约好，今日要在岛上走走看看。他想了一晚上，将对方想去的地方猜了个七七八八，见到地势渐明，毫不意外地锁定了目的地。

江云涯带他去的地方离木屋不远，就在附近一座高山的山谷之中。

这两处同样令人震撼。

木屋之所以让人见了心惊，是因为在浮阎岛上不应当有一处安宁静好的世外桃源。眼前这处山谷的存在，则证明了无论风景多么秀美，海风多么怡人，这座孤岛都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

山谷位于两山之间，周遭是高峰、断崖、连绵山脊。下陷的山谷如同一枚瓷碗的碗底，被人轻巧地安置在此处，成了天然的养蛊地。

浮阎岛上的魔修用这座山谷来养的不是蛊虫，是活生生的人。从海那边掳来的凡人、不敌他们而被囚禁的修士、岛上斗争中的失败者……不拘男女，不拘老少，都被他们视作草芥般投入山谷，与凶恶嗜血的飞禽走兽搏斗。侥幸赢了一场，还有无穷无尽的下一场；要是输了，那被猛兽啃咬分食的血腥场面，才能让立于山崖上俯视一切的魔修感到餍足。

江云涯带他重游故地，最先来的是这座山谷。

不管山谷中埋藏了多少无辜的尸骨，这里都是他第一次见到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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