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晏青时坐得相当端正,安静漂亮得像是一幅画,只是身边放着的那一大笤帚的糖葫芦有点坏风景。
小贩今天不但把东西全卖了出去,而且还蹭了一顿茶喝,他心情相当好,一边捏着脆花生,一边眉飞色舞地讲。
“这安王啊,我真是夸不完他的好……”
在小贩的口中,百里寄越是一个相当温柔又有实力的人,才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被百里晋杨狠心给扔到了军营里去,天天吃沙子,过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活。
少年将军的满心童稚在大漠的苍凉与孤寂之中渐渐消去。
就这样,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之中,百里寄越都没有落下读书,他从小就懂事,没人提点他,他就自己下狠功夫,往往深夜时分营地里都鼾声一片了,他那头还亮着光。
听起小贩说到这,穆书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百里寄越从小被扔到军营里这一事还有他的一份力。
当年他怕百里寄越对百里晋杨产生威胁,就打算让百里寄越直接远离权力的中心,又让百里晋杨处处打压他,当时百里璧后人凋零,活下来的皇子就两个,百里寄越又比百里晋杨小不少,等百里寄越的翅膀硬了,百里晋杨也就在王位上已经坐稳了。
穆书凝那时候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可惜,按目前的这个情况来看,百里寄越已经越长越“歪”了。
不过这样也好,百里晋杨难担大任,由更合适的人来坐王位也是顺应大势。
小贩不知穆书凝的心理活动,他现在已经讲到百里寄越单骑救下小太子百里琮的事了。
“要说起义军是好的,是为我们老百姓想的,可他们真不是东西,都打到瀛洲门口来了,还用阴招绑了小太子,当今圣上的债他们非要让小太子来还,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起义军他们问什么都问不出来,小孩儿就知道哭,小孩儿一哭那不就有人嫌他烦?眼看着那锃光瓦亮的刀就横小太子脖子上了,安王一个人就骑着匹马冲了出来,冲进起义军的人堆里,把小太子给救了出来。我看啊,就安王是真男人。”
小贩嘴角带嘲:“后来圣上不就震怒了,调动精骑兵围了他们,那不就那个万人坑吗。”
穆书凝怔住,这不过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他才死几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眼看着大殷就要变天了。
“还有啊,就前两天的事,安王自掏腰包,往南边运粮食,有的从南边逃过来避难的,他也都安置在自己的王府里头了,哼,圣上跟他一比,简直没法看。”
一边听小贩说,穆书凝一边心里发寒。
百里寄越不是草包,他有手腕,有野心,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那副模样只不过是他的一副面具,藏在骨子里的是真的杀伐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一直都是想要那个王位的,从他还小的时候,百里寄越就给过他一种感觉。
就像是一只被拔掉了尖锐指甲的小狼,虽然暂时没有可伤人的手段,但若是不在意,冷不防地被他咬上一口,要疼好几天。
而现在,小狼崽长大了,他有利爪,有尖牙,一张嘴就是慑人的威风,他现在,要报复回来了。
现在光听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随口说的几句,穆书凝就看了出来,百里寄越稳赢了。
现在朝堂之内全是他的眼线,百姓们也都念他的好,盼着他坐王位,他还不断在用手段笼络人心,万事俱备,只差一场时机正好的逼宫。
穆书凝不清楚现在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是不是百里寄越的人,但就算不是,百里寄越也不怕。
穆书凝的目光冷了几分。
那些到处冒头的起义军,若是没有人在背后当推手,哪能冒头冒得那么快?
起义军的出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国破家亡走投无路的人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几个关系好的一拍板,索性干一番大事业。可这种人的数目是极少的,能调动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不可能在百里晋杨一次又一次地强势镇压之下还有再起的能力。
而拥有招兵买马和大殷对着干的能力的,又众望所归的人,只有百里寄越一个。
小贩还在一旁说着百里寄越的那些光荣事迹,颇有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样子。
穆书凝的一张脸却渐渐白了下去。
百里寄越越是威名远播,百里晋杨越是如履薄冰。
不过也正好,捡个现成的便宜,让百里晋杨付出代价,他自己倒是省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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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说了个尽兴,喜滋滋地拿着钱回家去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他们俩有空再来“照顾照顾”他。
穆书凝回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等小贩一走,晏青时拔下一根糖葫芦,送到穆书凝面前,轻声道:“吃一口。”
穆书凝正心烦着,不管不顾直接上牙咬,果子酸了他一下,他眯缝着眼睛,道:“我啊,真的不知道我是对还是错。当初百里璧让我替百里晋杨守住江山,我努力了,我甚至把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替他排除了,百里寄越这个隐患我也给他解决了,可最后……我发现我做的全都是无用功,百里晋杨眼看着就要被打下去,说实话,我现在对百里璧心里有愧。”
晏青时右手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背,他坐在穆书凝的对面,低声说着:“能做的事情你全都做到,你不该有愧。”
穆书凝一顿:“百里晋杨其实挺可恨的,可我现在居然有点可怜他。”
“你说,我该不该帮帮他?”
这话一出,穆书凝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仔细一想,穆书凝也释然了,百里晋杨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虽然他刚下山的时候因为之前一心扑在修炼上,白长了岁数,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教导百里晋杨的时候不可能全都是正确的方法。
可那个时候,他想让百里晋杨坐在王位上,是真心的。
在后期,他一人独大,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甚至百里晋杨都对他满是敌意的时候,他想着的都是尽快把能了的事了了,保证大殷这个国家在还到百里晋杨手里的时候是一派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最后百里晋杨赐死他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心寒,而且心里想的最多的就是——百里晋杨竟然真的是想他死。
多年的感情,就真的一点都比不上有心人居心叵测之说?
看着穆书凝的脸色越来越差,晏青时觉得有些心焦。
穆书凝在大殷的那三十年他没有参与过,而且大殷的局势他现在也不甚清楚,就听那小贩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嘴,他也无法真正看出本质,现在穆书凝在说着,他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再结合现状,道:“你其实不该问我。”
穆书凝抬头看他。
“在你问我的时候,你心里就有答案了,”晏青时神色依旧淡淡,可他眼中的光芒是暖的,“你该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看重和他的旧时的情谊,他落到这般田地你于心不忍,那你帮他一把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只要你无愧你心,你觉得没有为自己报仇,那便是好的;若是你执着于因果相报,恨他入骨,那你便不必出手。”
穆书凝抿唇,低着头,两指捏着糖葫芦的竹签,缓缓转着,在沉思。
晏青时也不再说话,他的话点到即止,真正的选择还是要穆书凝来做。
穆书凝似是想通,把竹签一扔,猛地后仰靠在椅子背上:“我果然还是看不得他好,我没那么高尚。”
晏青时轻笑:“好。”
穆书凝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把这缕仇恨压在心里太久,时日过久,恐怕变成执念,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一了百了,人虽是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大不了到最后留百里晋杨一条性命。他倒也没有多纠结,知道晏青时此刻说的是最接近自己心里想法的,他便笑了笑,抱起那个大扫帚:“走了,找住处去,吃不了的都分给罗渚。”
晏青时向来都是随穆书凝,能惯就惯,因此对穆书凝说的话他也没有异议,只是接过糖葫芦,横拿在手,像拿剑那样。
穆书凝哑然失笑,道:“你得把这个横着扛在肩上,要不然糖葫芦沾上灰没法吃了怎么办?”
晏青时当然知道这要怎么拿,只是……
他皱了皱眉,心里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最终选择了扛在肩上。
乍一看见这画面,穆书凝差点笑喷出来。
晏青时整个人是严肃的,让人一看就不敢说话的那种,可一个大扫把被扛在他肩上,相当违和。
端方何在,雅正何在?
穆书凝强忍着笑,把晏青时拉上了街,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他得赶紧多拉些人来看看。
晏青时知道穆书凝肚子里在冒坏水,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任他去,扛糖葫芦的姿势顿时更加标准。
二人一上街,回头率高达九成。
另外一成是被挤在后面,看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