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书凝找到楚俞情的时候,楚俞情正在练剑,他手中的竹剑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完全听从楚俞情的调遣。
外行人看觉得许是会被楚俞情唬住,觉得他的剑招威力无穷,声势浩大。
可但凡是个静穹的外门弟子来看,就能看出楚俞情此时的心不在焉。
楚俞情满脑子想的都是晏青时劝他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劝他原谅他师弟的那些话。越想他越觉得心中不平。
他复健的这半年里,晏青时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他们师徒同住在万剑峰上,见面的次数寥寥。
楚俞情有的时候就在想,到底是他太不讨喜了还是晏青时本就如此生性冷漠?楚俞情有的时候妄图用晏青时生性冷漠来骗过自己。可一切到了穆书凝那里就全都变了个样,这叫本就高傲的楚俞情怎么忍受得了?
他楚俞情,也是个想要撒娇,想要得到关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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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一声轻唤,彻底拉回楚俞情的思绪。
“师兄,我看你的剑招有些凌乱,你是不是伤还没有彻底痊愈?”穆书凝站在楚俞情身后,小心翼翼道。
楚俞情调整好表情,道:“我的伤已经好了,不用担心,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穆书凝松了一口气,道:“师兄你的伤好了就好,我就是过来看看。”
楚俞情收剑,道:“这一年你被关了禁闭,别怪师兄。”
“不不不,”穆书凝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会怪师兄,况且那个时候还是我技艺不精,没有办法对剑招收放自如,这个惩罚对我来讲着实轻了些。”
楚俞情心中冷笑:“确实轻了。”
表面却不温不火:“别说这种话,师尊能做出这种决定也一定是他仔细考量过的,你不要多想。”
穆书凝不知回什么,只能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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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岁月,漫长而不可捉摸。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晃眼,穆书凝已经到了七十岁。修者的寿命可达千年甚至上万年,这掐指一过的五十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红尘凡世中间早就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轮回。
修真界,静穹山,万剑峰,时间在他们身上已经静止了。从辟谷期开始,修者就不必饮食也无需睡眠,身体的成长和衰老速度大大减缓,几乎到几千岁之后才出现衰老征兆。说来穆书凝有些吃亏,他十八岁辟谷,于是,除去故意幻化外貌之外,他这一生,都将是不知愁不知忧的十八岁少年模样。
穆书凝有一次偶然从萧师叔那听得一桩趣闻,听说晏青时刚上静穹山求师的时候,十六岁就已经到了筑基巅峰期,差一步就到了辟谷期。而晏青时怕自己一辈子都是十六岁的幼齿模样,竟然跟当年的静穹掌门提要求外出历练,仅凭着一身筑基的修为,在万兽林,鬼哭林等等这些闻名修真界的高危地带浴血奋战了十年。要升阶的时候强压着不升,死也不升。
于是,十年后,也就是晏青时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回到了静穹山,才终于解了对自己的禁制,这十年里他的灵力已经相当精纯,以至于这一升,就不小心升到了元婴中期。
那天,萧清妤对穆书凝讲这件奇闻的时候,眉眼弯着:“我看啊,要不是掌门师伯催他,他没准真的敢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才回来。”
那个时候,穆书凝也是在跟着笑,笑他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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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是初冬,前不久刚下了一场大雪,静穹峰顶白皑皑一片,穆书凝为赶潮流,身披一件狐毛大氅,站在雪地之中,手呵着气,他身周没有用灵力护体,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光看外表,具有相当大的欺骗性,可谁能想到,这已经是活了七十年的“老东西”了。
晏青时赶去天道众开会,他将门派之中的一些小事已经开始交给楚俞情处理,楚俞情。穆书凝望着白茫茫的天发呆愣神,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晏青时这一去一回,起码也要五六天,穆书凝叹息,这五天见不到师尊的日子真是相当难熬。
在雪里立了一会,穆书凝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屋里。
心里对晏青时的思念翻江倒海似的,一股脑地淹没他的神智,这才过了一天多,他却觉得好像过了一年多似的。
穆书凝坐在书案前,脑子里都是晏青时,他提笔低头便写:“师尊亲启。”
接下来的内容,口吻就像是一个盼望出门办事的丈夫归家的妻子,整封信文辞凄美清新,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这封信里满满的思慕之意。
当然,穆书凝定然不会把这封信寄出去,他的这份不伦之情,只适合在岁月的掩盖之下,日益腐烂糟朽。
忽然,穆书凝听得外面有人敲门,他一惊,笔下的墨汁瞬间凝成一团,大大一滴墨落到纸上,很快便晕开,污了旁边的字迹。
穆书凝有些慌,这种东西要是被别人看去可着实了不得,外面敲门声越来越急促,穆书凝手忙脚乱地将这封信塞到一摞书的下面,便整好衣冠去开门。
待他将门拉开之后发现敲门的人是楚俞情。
穆书凝惊讶道:“师兄?”
楚俞情笑了笑:“今天怎么没修炼?”
穆书凝撅了撅嘴,道:“下雪了,这种天气适合窝在屋子里睡懒觉。”
楚俞情忍俊不禁,这种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若是穆书凝是他的亲弟弟,他一定会对这个弟弟好。
“师兄来是有什么事吗?”
“最近常定峰那边要统计一下弟子本命灯的情况,需要弟子亲自附章,恰好这个事由我来负责,我便过来了。”
穆书凝了然,本命灯是除了玉牌之外第二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的管理,半分疏忽不得,穆书凝想到自己的印章在床头,便说道:“师兄,你等一下,我进里屋去取印章。”
楚俞情点头,没多说什么,示意他可以等。
穆书凝这便放心地转身进屋。
楚俞情神色淡淡地打量起他这师弟的房间来,房间是万剑峰上最宽敞的,也是采光最好的,里面的配套家具都是常定峰的弟子们最新研发出来最配合人体情况的,就连师尊都难有此殊荣,楚俞情望着,嘴角冷冷上翘。
忽然间,他的眼角被一张飘在桌角之外的小纸片勾了一下。
那张纸摆放得极不规整,有一半被压在书下面,另外一半就这么悬之又悬地露在外面,像是极度紧张又恐惧被人发现的情况之下随意找个地方藏起来的模样。
楚俞情抱着极大的恶意,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抽出来。刚看完第一行,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五官变得有些狰狞,其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穆书凝许是老半天没有找到印章,在里屋逗留得久了一些,等穆书凝出来之后,楚俞情早就已经将那封信叠好,塞进了怀里。
“找到了?”
穆书凝擦了擦额头的汗:“呼,掉到床缝里面去了,找了好久,让师兄久等了。”
楚俞情不以为意:“没什么。”
随后楚俞情便拿出一张类似于硬板的东西,让穆书凝把他的印章印上去。
穆书凝的印章与常人的印章不同,他的印章是由晏青时亲自雕刻好的,“穆书凝”三个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而名字末尾的那个中间鼓,两头圆的小月牙则是穆书凝刚满十岁的那一年随手画在一张纸上的,穆书凝完全没有想到那个时候晏青时竟然将那个小月牙拓印下来,还加到了印章上。
许是为人父母都是这般,自己的孩子掉长出的第一撮头发,长出的第一颗牙齿,甚至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会写的第一个字,都恨不得牢牢记在脑海里,永生不忘。
日子长久了,穆书凝的特殊标记,便是那个憨憨的小月牙了。
办完公事,楚俞情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穆书凝心里还想着别的事,暂时就把他写半截的情书给忘到脑后去了。
他刚才就一直在想,自己的本命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常定峰的七星阁不是所有人都有权限进入的,除了守阁弟子之外,能够进入的只有各峰峰主及以上的职位了,有些弟子在死之前都没有机会看一眼自己的本命灯。
想到这,穆书凝就一阵叹息,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本命灯了。
“不过……”穆书凝自恋地想,“我人长得这么好看,本命灯自然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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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穆书凝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偷偷溜到晏青时的房间,大大咧咧地钻到晏青时的床上,埋在枕间,呼吸着高山雪松的寒冽香气,最后便安心睡去。
穆书凝几乎是熬过了这五天,可晏青时却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按时回来。穆书凝有些疑惑,但他也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师尊定然是事务缠身。
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异象陡生,就在太阳升至天际最高处之时,原本好好的艳阳天,忽然就阴了下来,云层压得很低,肉眼可见里面忽闪而过的亮紫电光。
一连数天,众人都未再见过阳光。黑云像个囚笼一样黑压压地罩在静穹山上,戾气冲天,由于掌门不在,众峰主和长老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能飞信掌门,要他赶快回来。
所幸这异象并没有给人带来伤害,除了有些压抑之外,再无其他。
整个静穹山开始变得动荡不安,穆书凝窝在万剑峰上,哪都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