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英十五年二月十二日,惠风和畅,永安城的小姐、丫头们都减了厚重的冬衣,梳了好看的发髻,点上艳丽的胭脂,盛装出行来到御水河边祭祀花神。根据永安城的风俗,深居闺阁的小姐们在这一日外出祭祀若是遇见情意相投的少年郎,便可赠之香囊、玉坠一类的信物。两家再凭着信物差人去打探、商榷,若是谈妥了,便可成就一段好的姻缘。对于城北裴府的人来说,这也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日即是小姐浮光的生辰,也是那位故去将军夫人的忌日。而这位夫人的牌位按照其生前的遗愿一直供奉在飞云观里,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所以一大早裴济就带了家人前去飞云观祭奠亡妻。裴夫人原是永林邹家的三小姐,邹家世代书香门第,与老裴公原是故交。所以浮光的娘亲邹三姑娘与她的父亲裴家二郎本也是青梅竹马的天赐良缘。二人相识于幼时,成婚后也一直是恩爱有加,更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奈何月盈则亏、红颜薄命,夫人年纪轻轻的就身染重疾,一病不起,从此丢下夫君一人带着一双儿女。在浮光年幼时,也有人劝她的父亲续弦,他却以爱妻新丧为由,拒绝了那些上门说媒的人。过了三年守孝期,又有人想与裴家结这门亲,却都无一例地遭到了拒绝了。有说裴将军对先夫人用情至深的,也有闲言碎语的,只有裴家兄妹二人才知道,他们的父亲在母亲坟前立过誓,此生绝不再娶。这么多年,他们的父亲只不过是在履行一个男人对自己亡妻的誓言。每念及此事,浮光常常会想如果母亲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兄长和自己都没有忘记过她,她在另外一个世界是会觉得欣慰还是伤怀。……也因为这层原因,府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小姐六岁以后便没有过生辰的习惯。回到府中,慈姑还是按照以往的惯例给小姐做了一碗阳春面,也算是祝愿小姐新的一岁身体康健。“小姐,小姐,大姑娘来了!”听到小丫头禀报,浮光丢下手中的书本,出门去迎她长姐。“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浮光笑道。若薇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我既然知道今日于你而言是个特殊日子,又岂能不来看看你?”浮光将她请进屋里,又道,“正好,我前日得了一个棋谱,只是这个残局我左思右想怎么也解不开,长姐帮我瞧瞧?”若薇皱了皱眉道,“既是残局,解它作甚?”又对着身后的小丫头道,“拿过来给二姑娘瞧瞧。”只见那丫头打开一个紫檀堆漆的盒子,盒中放着几只镶嵌玉石的珠钗,一看便不似寻常市井之物。浮光轻蹙着眉问道,“可是宫里的东西?”若薇点了点头,笑道,“今日你大伯母奉旨去拜见宫中的娘娘,这些东西便是娘娘赏下来的。”浮光点了点头,对宫中那些各怀心思的贵人们提不起一丝好感。若薇见她如此便又笑道,“我知道你素来对这些东西不上心,还是随便挑几样留着,自己戴也好,赏给丫头们也好。”浮光不想再坏了她的好意,便随意挑了两样命穗儿收起来。“对了,不知今日召见大伯母的是宫里哪位娘娘?”浮光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若薇倒也不在意,随口答道,“哦,自然是那位宠惯后宫的陈夫人,除了她,谁还有这些好东西?”浮光道:“哦,不知她所为何事?”若薇抿了抿唇道,“说是,圣上以礼学治天下,她便想给他们家三皇子请一位传授礼学的仁师,问我父亲可愿意担当这个职务。”浮光轻笑道:“这陈夫人也太沉不住气了些。”她大伯父是研究学问的大家,更是太子幼时的启蒙老师,这太子还没倒台呢,陈氏母子就敢公然来挖东宫的墙角。若薇也笑道:“可不是嘛,如此得意忘形、有恃无恐实在有些太高调了些。好在我母亲借太学院公务繁忙,父亲身体欠佳来推辞了。”浮光又道:“那陈夫人岂不是怀恨在心?为何反倒赏赐了这些东西?”若薇道:“那是因为我母亲答应了她,要父亲为她请来名气更大的陈老夫子,人家一听陈老夫子名满天下、学贯古今,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啦。”浮光点了点头,这宫里的娘娘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天气一回暖,京城里公子小姐们日常应酬便也多了起来。今日李大人家开了赏花宴,隔日张大人家就回办一个诗词鉴赏会。你来我往,倒也好不热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表面是赏赏花、作作诗,实际上是各位大人们有意要将京中的青年才俊、名门闺秀们聚在一处,看看谁的才情志气高,谁的相貌品行好,也好为自家子弟择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浮光坐在一株发了嫩芽,抽了新枝的柳树下,看湖里的两只野鸭子戏水。没错,就是看野鸭子戏水!她实在是有些百无聊赖。今日被她长姐拉着来渝安伯府同小姐们游春,到了这里才发现这是一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亲宴。而她的长姐作为这场相亲宴的主角之一早就被人拉过去看什么投壶去了。望着她长姐求助的眼神,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视若无睹。毕竟嘛,她也是希望长姐能早日觅得如意佳婿,如此才能摆脱前世与七皇子的纠缠的宿命。而她自然也要寻个人烟稀少的清净去处,毕竟若是被那些贵妇人们相中了,也是很难缠的一件事情。穗儿立在小姐身后,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不去与那些姑娘们一同玩乐?枯坐在这里多无聊呀!”浮光回头安慰她道:“好穗儿,你若觉得实在无聊,便去找这府上的人要一把鱼竿,咱们在这里钓钓鱼可好?”穗儿领了命,欢欢喜喜地去找人取鱼竿。浮光正在专心致志地数着水中的鱼儿,忽然背后的草丛动了动,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猛地向她扑了过来,她躲闪不及,险些栽进旁边的池子里。“姑娘,当心!”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少年人及时扯了一把她的袖子。浮光稳了稳身子,道了一声多谢。那少年人忙蹲下身去将那只白色长毛狮子猫捉住,提溜着两只前脚抱在怀里。那只猫回过头来拿一双碧玉珠子似的眼睛望了望她,对着她发出挑衅般的喵喵两声。少年又对浮光抱歉地笑了笑,“实在是很失礼,这东西平日里还挺温顺的,许是见了池子里的鱼才冲撞了姑娘。”那少年又看了看她道:“姑娘你没事吧?”浮光见他通身锦衣玉袍,一副官宦子弟的模样,为人却又十分谦卑友善,便也不忍苛责,只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谁知那少年人见她手背上有两条血红的划痕,连忙掏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她,“姑娘手背受了伤,且先包扎一下吧。”浮光犹豫了一下,正要推辞,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娇柔的女声传来。“表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二人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身穿绯红色罗裙的姑娘从花圃后面走了过来。只见那姑娘风姿绰约、容光滟滟,一双美目却生得十分凌厉,她的眼神飞快地掠过浮光,与她见了个礼,嘴角扬起一丝似有若如的笑,“还未请教姑娘是?”浮光与她回了礼道,“萍水相逢,不足挂齿。”那姑娘点了点头,见她衣着打扮甚是朴素,又不愿透露自己的门第,身后连个丫鬟婆子也没有,便以为她是哪位出生寒微的小姐,眼中难掩轻视之色。浮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先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告辞,告辞!”那男子却快步拦住她的去路道:“姑娘留步!我这畜生不慎伤了姑娘,还未向姑娘道歉。”说着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巴掌大小的环形玉牌递给她道:“姑娘且拿着这个,若是将来遇到困难可到汝阳侯府来找我。”原来这位是汝阳侯府的小侯爷,浮光只觉得更加尴尬了。今日为了避这风头,她特意穿了一身素色衣裙,头上连个金玉簪子也没戴,没想竟因此被人低看了。若是此时她再透露了自家身份,岂不是给裴府丢了脸面。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多谢公子好意,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女子夺过那枚玉牌,拉着那公子道:“表哥,你若是想要补偿这位姑娘,给她些银钱或是请府上的大夫帮她看看就好了,如何能将这贴身之物赠与他人?”那公子眼中浮现出几丝不耐,厉声道:“休要胡说,是这雪奴儿伤人在先,自当真心诚意地向姑娘赔礼,岂能如此轻视他人?”那姑娘听他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便将那玉牌狠狠掷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表哥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回头若是姨母问起,可别找我帮你打圆场。”浮光经她这样一闹,不禁有些头疼,“姑娘不必如此!若不是我应得的东西,莫说是这玉牌,就是此时公子奉上金山银山我也绝不会索取!”那姑娘拧着眉,脸色也十分难看,什么叫应得的东西?只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正欲发作,却见浮光对着他二人施了一礼,转身便要走开。这时小丫头穗儿取了鱼竿回来,迎头碰上小姐要走,她有些诧异道,“小姐……不钓鱼了吗?”浮光笑着摇了摇头道,“回去吧。”“为何?”穗儿问道。“太腥了!”浮光答道。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身影,那女子咬着唇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见那少年脸上几分怒气未退,便也自觉无趣,扭头带着丫鬟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