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当海员的无奈
次日清晨,我站在甲板上,望着翻涌不定的波浪,心情颇有些烦躁,这一去又至少得漂半个月了…看来我对水手这份单调的工作已经开始厌倦了。
我之所以是一个失败透顶的屌丝,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毅力、耐性的好员工。以前我做过的工作中,就没有一份能坚持超过半年的。
哎,怎么说也是奔三的男人了,熬下去吧,在这世界,没一点积储真活不下去。这次都已经离乡别井的来到上海了,坚持住吧,即使请长假休养心情,也决不能再一时脑热就辞职了。
……
夏秋之交的西太平洋,总爱起台风,翻天的海浪劈头盖面,阴暗的天色带着狂风骤雨,我所在的货轮在茫茫无尽的怒海中根本不够看,叫我第一次受到了“一叶孤舟”的危机感。
透过舷窗,我惶然地看着玻璃外遮天蔽日的巨浪,摇摇欲坠的货轮在大风大浪里大幅度地左右摇摆着,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海。
原来台风在海里和在地上,完全是两码事。幸好我们走的是近海航道,船长及时下令货轮驶进温州附近海域的岛链之间躲避风头。
我心有余悸地躺在床上歇息了一会,惧怕的感觉渐渐淡了,反而生出了一些莫名奇妙的愚蠢想法…如果死在海里,家人会得到好大一笔赔偿金吧,将来的养老就用不着发愁了吧…
呵呵,我发出一阵自嘲一般地笑声,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堕落了,竟然连小命都不晓得好好珍惜…
我甩了甩脑袋,甩掉那种极度愚蠢的想法,然后掏出手机,将它从离线模式调回正常。虽然货轮走的是近海航道,但通信信号好差,时有时没的,如果手机一直处于搜索信号的状态,是会超费电量的。所以漂在海上时,我的手机只能调到离线模式,当电子书用。
我本想打开盗版小说网站看看一直关注着的小说更新,不曾想竟然收到几条短信。
第一条是喊我汇款的诈骗信息。
第二条来自许晴:祝你一路顺风。
这六个字使我不禁心中一暖,迅速给她回了一条“谢谢,海上信号差,不好意思,现在才见到”。不过走海路最好不要说一路顺风啊,看我现在遇上大台风了吧。
第三条信息则是好诡异,内容只有两个字“在哪”,寄信人是“阿冰”。我的通讯录从好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用在线备份,所以虽然换过几次手机,但“阿冰”的名字都安安分分地排在里头。只不过,这个早就注销了的号码,为什么忽然间就诈尸了。
我顺手拨了那个号码,屏幕上显示的归属地是上海…记得这个号码是广州的啊,怎么变成上海的了…嘟了一阵之后,被拒接。我愣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这个新号码肯定是前几天阿冰自己存下的。
一念及此,我笑了,那丫头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挺在乎我的嘛,于是给她回短信道:现在我在温州。
约摸两分钟后,她回了一条彩信,画面是她的手机截屏,“在哪”和“现在我在温州”两条信息的时间戳被醒目地标记了出来,时间相差了整三天。
我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道:出海遇上台风,差点沉船了,现在驶回岸边,才有空玩手机。
阿冰:立即上岸,不准下海。
我:大海里有男人的情怀,小小风浪只吓得住懦夫。
之后阿冰没再回信息。
我却有些蛋疼,这牛逼吹得毫无技术含量,万一被她知道我只是个为生活所迫的小船员,那脸面就真捡不回来了…我并不是个好面子的人,但为什么我不愿在阿冰面前丢人,或许都是欢喜她的缘故吧。
真犯贱,我暗骂了自己一声。
……
两天后,台风终于吹了过去,我们的货轮也重新往南出发。
在船上,正常来说白天做事,没有夜班,日子过得并不算太苦,只是极度枯燥,又没有娱乐项目,满眼都是蓝天蓝海,看多了也是累人的。
听其他工友说,他们也多是被逼无奈才上船来的,岸上的家人、朋友是他们心中的牵挂和遗憾。阿华是我的同期工友,他自说女友不堪忍受离别的苦,与他分开了。人到中年的大副自说他那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见到老母亲的最后一面,当时他人在海南。二副也颇为不忿,他已有两个孩子,却都没有见过他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
屌丝本就活得不痛快,当船员的屌丝更是悲剧啊!如果是远航的船员,出一次海就是一年半载,那更不让人活了!
听过他们的自述,我竟然没心没肺地为自己的孑然一身而略感庆幸。而我爸妈年纪也不过五十多,三两年之后我弃船回去时,应该还有好多时间吧…
淡淡的忧伤罩着那一群各有难处的海员们。
我自觉与他们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便走开了,走到船边,趴在护栏上,往明净的海水里恶狠狠地吐了两口口水。
与工友们对比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自心底油然而生…这算是无耻吗,将自己的快意建立在与他人的痛苦的对比之上…算不算是无耻好难说,反正决不是磊落的心态…算了吧,我本就无意于陶冶高洁的道德情操,好多时候,甘心于做一个庸人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庸常并不是个贬义词,只是一个不忧衣食的生活状态。
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没有一技之长却有天生的惰性,根本无能在上海活得痛快,所以我从未望过在大都市里立足安身,只盼着一存够钱,便会头也不回地滚回家里去。
在老海员的口中,当水手是一条难以回头的路。因为跑船的经验在上岸之后便毫无用处,而且跑过几年船的老水手普遍都有五位数的月薪,高出岸上的薪酬水平太多,心理肯定不平衡,最后都是认命一般重返甲板。
大副、二副的悲剧即是由此而来。他们舍不得放弃高级船员的报酬待遇,只能年复一年地漂在海上。
他们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我不想步他们的后尘,只愿能在父母老去的日子里陪在身边,自觉能抵受得了高薪酬的诱惑。我熬在这甲板上,只为了娶个平凡的妻子、盖间落得下脚的房子、买台能够出行的车子的“三子理想”。我的心真的好小,小到二三十万元就足够塞得满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