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夕阳早早就落下,天地陷入黑暗,在漫天席卷的西风中,整个世界显得如此悲凉。
杨侑负手在临时书房里踱步,屋角,火盆熊熊燃烧着,将屋子烘得十分暖和,与屋外有着天壤之别,杜如晦、杨侗等文士在屋中喝着茶水,而在屋外百余步,程知节和罗士信各自牵着一匹来自吐谷浑旧地的青海骢,脸上‘露’出笑意。
虽然只是一匹战马,官职也不过是校尉,但战马是陛下亲赐,这个意义就非凡了,两人想的很是通透,新降之臣,岂能位居高位?若是如此,将那些随着陛下征战多年的士卒置于何地?只要多立战功,还怕没有高官厚禄吗?
屋外怕打着好马,欢声笑语。杨侗缓缓开口,道:“陛下,王世充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何不一鼓作气,将他消灭?”
杨侑依旧在踱步,他在等待,也在赌博,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他要等的,还没有来,难道说是自己猜错了吗?这个时候,杨侗的话让杨侑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越王一张不解不悦的脸,便知道他有多么渴望想要抓住王世充。
“抓住了王世充,又能怎样?”杨侑淡淡地开口。
杨侗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这等叛徒,自然是杀了他!”
杨侑淡淡地笑了,杀自然是简单的,可是他的考虑更多,他虽然刚过弱冠,但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思想已经逐渐成熟,在他面前,没有仇人,只有利益,更何况王世充只是一条蚯蚓,根本无法吸引杨侑的注意。
杨侑正要说话,侯君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
“侯爱卿,进来吧!”杨侑说道。
侯君集推‘门’而入,西风狂啸着进来,将火盆里的火苗吹的矮下了身子,屋子里温度骤降,杜如晦拢紧了衣裳,杨侗却依旧‘挺’着‘胸’膛。侯君集进来,看清楚屋子里有人,不觉挠挠头,突然开口,道:“陛下,王世充来了!”
杨侗大惊,他抬起头,死死地看着侯君集,道:“你说什么,王世充来了?”
杜如晦心中叹息一声,果然。
杨侑微微一笑,冲着杜如晦颔首示意。杜如晦点点头,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侯君集一愣,回答着:“越王殿下,王世充真的来了!”
“多少人?”杨侗又问。
“一个人!”侯君集回答。
两人回答得极快,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杨侗闻言,怒喝一声:“这个‘混’蛋,竟然前来,我要杀了他!”说着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走去。杨侑的声音及时响起:“侯将军,带越王去偏厅休息!”
侯君集一愣,杨侑朝着他挥手:“还不快去!”
侯君集跑上两步,抓住了杨侗,一把杠起来,侯君集力气很大,杨侗虽然有锻炼,但还不是侯君集的对手,反抗了几下,却是徒劳无功。侯君集杠着杨侗走进了偏厅。片刻之后,杜如晦回来,朝着杨侑施礼:“陛下,都准备好了。”
“你去偏厅安慰下越王,他还看不清此时的局势。”杨侑说着,看着鱼贯而入的甲士,他们身着明亮的明光铠,手中执着横刀,一个个身高马大,气势非凡,脸上带着浓浓杀意,眸子就像鹰隼一般,放佛随时要将对手吞没,让人忍不住心悸。
一排刀斧手站好,侯君集匆匆回来:“陛下!”
“你去将王世充带进来!”杨侑说道。
“喏!”侯君集退了出去,他怎么也想不到,王世充竟然敢单身入南阳。
偏厅,杨侗被捆绑起来,他在奋力挣扎,当初他在王世充面前受尽了侮辱,想要在此刻讨回来,可是陛下却不准,是什么意思?杜如晦在一旁安慰着他。
杨侑心中沉‘吟’,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杨侑虽然瞧不起王世充,可是不管怎样,此人毕竟是隋末枭雄之一,自然有自己的手段。而且杨侑当初的设想,是王世充派人来求和,却想不到竟然是他亲自前来,而且还是一个人,这份胆气,还是让杨侑钦佩的。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温暖,杨侑的目光不时扫过四周,士兵们‘挺’着腰身,眼睛一眨不眨。
半柱香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侯君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正是大郑的皇帝,王世充。
王世充是第一次看见杨侑,虽然他不认识,或者说他并不认识如今的杨侑,只对孩童时期的杨侑有些印象,但整个屋子,只有杨侑才有帝王的气度,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两排士兵虎视眈眈,西风狂虐而进,吹动战士的衣袍,但战士们犹如泰山一般,稳固地站在那里,丝毫不动。
“这才是‘精’兵呀!”王世充心中暗叹了一声,举目朝着杨侑看去,恰好杨侑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在半空接触,就像两柄锋利的横刀相‘交’,‘激’起了一溜火‘花’。
杨侑并没有说话,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王世充足有半响,这才默默坐了下来,端起案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如今是王世充来见他,他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王世充的眼中闪动着神采,他很清楚,他是弱势的一方,此时他需要的是委曲求全,而不是与杨侑对着干。杨侑肯让他进来,这就是最大的恩德了。
王世充略略沉默了之后,在思考着用词。尽管他想了无数次的台词,可是杨侑的表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两排刀斧手的意思很清楚,这是要震一震自己呀,可是杨侑偏偏又不说话,难道这些刀斧手是木偶是摆设?可是王世充只是瞟了一眼,就看出了这群士兵的杀气。
王世充拱拱手,上前一步,道:“陛下,可真是好兴致呀!”
杨侑淡淡地放下茶杯,抿了一下嘴‘唇’,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语气也听不出任何的态度:“天气寒冷,喝点热茶,总是好的。”王世充不想说正经事,杨侑也就胡‘乱’搭理。
王世充顿了一顿,他觉得是直奔主题的时候了,时间不等人啊!杨侑等得起,他等不起呀,洛阳在唐军的猛攻之下,随时可能陷落,洛阳一旦落入唐军之手,他王世充就成了无根之水,早晚必灭,更不用说什么争霸天下了。
王世充咳嗽一声,道,“陛下,大隋与大郑有着同盟之谊,这一次,我被贼人所骗,误以为南阳城已经落入了唐军之手,这才挥兵攻城,试图为大隋夺回土地。”
杨侑微微扬眉,含笑不语。偏厅内,杨侗听到王世充如此卑鄙的话,显得十分愤怒,只是他被捆住,动弹不得,只能作罢。
王世充见杨侑不语,心中也十分忐忑,他这样说,只是想要委婉地表示歉意,而作为大郑的皇帝,很多事情他不能做。而放眼大郑君臣,只有他才有这个胆子来南阳城。
“这么说,朕还要谢谢你了?”杨侑淡淡地说着。
如果杨侑愤怒,王世充还能理解,但杨侑不紧不慢的态度,反而让王世充疑‘惑’了。他闻言咳嗽一声,道:“大隋与大郑乃是同盟,此等小事是朕该做的。”
杨侑心中暗笑一声,将热水倒入茶壶,很快,茶叶在热水的滋润下,舒展开来,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茶香。
“既然南阳城还在陛下手中,朕也感到十分欣慰,如今朕还有要事,准备明日一早,就要回洛阳了。”王世充直接提出了要求,他不想再等了,再等一分,都是煎熬。
杨侑忽然一笑,道:“天寒地冻,来回奔‘波’,还真是辛苦了。”
王世充一愣,杨侑没有指名道姓,这句话可以是指杨侑,也可以说是他王世充,但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侑慢慢抬起头,看着王世充,语气依旧平稳:“王世充,你知罪吗?”
语气虽然平稳,但在王世充的心中,却忍不住就是一突,杨侑的这句话表明了态度。但也正是这样的言语,让王世充看到了希望。为了帝国能够继续生存,王世充知道,他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割地、赔款,对于国土本来就相对狭小的大郑来说,会让王世充‘肉’疼。王世充只能牺牲尊严。
“陛下,朕有一个侄‘女’,年方二八,正是适龄。听说燕王殿下尚未娶亲,我愿将侄‘女’许配给燕王,愿杨隋、王郑永结秦晋之好!”王世充继续在试探着杨侑的底线。
杨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王世充,见他一双微微蓝‘色’的眼睛带着渴望,似乎非常希望杨侑能够答应。“燕王是朕的大哥,朕最不喜欢的是将婚姻捆绑在政治之上。燕王的婚事,自然是他自己做主,朕不想逾越。”
王世充愣了一愣,心想这不是扯谈,你与那萧家娘子,还有窦建德‘女’儿,不也是政治上的婚姻吗?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儿,他却不敢说。
王世充敢孤身前来,是心中断定杨侑不会杀他,一个合格的帝王不会因为‘私’仇而坏了国家大事,更何况洛阳对于整个天下大势来说,是如此的敏感。
如果洛阳还在王世充的手中,整个天下可以保持着暂时的均势,这个均势是相对于李唐和杨隋来说的,简单一些,洛阳就是两大势力的缓冲区,一旦洛阳落入两者之一的手中,另一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王世充赌的就是这一点,所以他认为,能够攻城略地的杨侑,肯定不是一个愣头青,一定能看出其中的利害。只要他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就一定会同意让自己回去。不过,他数次出言试探,杨侑总是淡淡地回绝了,看不出喜悲,甚至似乎连自己来的含义都不明白似得,让王世充本来想好的话,如同蓄足了力气的拳头,无处可以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