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青骨不见青山老
那年夏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没有一点征兆的,战争爆发了。
原本就被新帝忌惮,被朝臣猜测的堂堂王爷晏泽彻底叛变,帮着赫连城一路攻进皇城。
西边凉州肃州是最先沦陷的,传闻无恨天内一众魔教人等以死抵抗,却终究敌不过那大军,身先士卒黄土白骨。
纪昀接到消息后连夜赶路,奔回了西漠无恨天。顾云流一边领导武林盟众人在大梁各地加强防卫抗击西凉,一边照顾他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好在江无敌派人送来玄水玉后,顾青云的症状得到了些许缓轻。至于淳于淮这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则是离开了开封,四处漫游,不知踪影。
“这仗怎么说打就打了?赫连城要的不是钥匙吗,怎么就攻进大梁了?”
贺如意不明白,原本他们还在开封以不变应万变,一夕之间战争就席卷了全国,一时兵荒马乱。
“我早该想到的,那时赫连城往开封京都的方向来……为的不是你和皇家的钥匙,而是探清形势和晏泽里应外合。”柳冬已懊恼地敲敲脑袋,神色疲惫。
贺如意听此,神色有些怪异。
她蓦地想起在许久之前,她曾在一个暗夜里看见过晏泽与一人会面。
【——一切如你所料,千机宫不过使了场空城计。】
【——呵,他明明是般若的人,怎么会是你的人?就算今日本王与你一条船,却是他叛本王在先,这等人,本王没兴趣要。】
【——他那边我会想办法应付,一切按计划行事。】
石洞玉佩之事事发后,她以为晏泽是在与背后皇家之人会面。却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部好了局,与赫连城里应外合?这么想起来,江寒光当日挟持了晏泽,可的确没对他下了狠手,反像是一来一往演了场戏。
可赫连城手中那把假的宝库钥匙,正不是晏泽捣鬼所致吗?他俩怎么会是一条船上的?晏泽明明也不像是个会通敌叛国的人!
贺如意想着,只觉得过往的蛛丝马迹在脑内闪现,复杂纠结得快要让人爆炸。
“啊啊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有些气恼地从系统里调出了当夜的拍摄录像,反复观看。
窗外,零落的散云,晦暗的角落,一道黑衣身影,还有隐在夜色里的模糊面孔。
“你特意以李老头一事让群英会大乱,就是为了让千机宫自乱阵脚吧?”
“般若是你的人,阿城是般若的人,这两人说到底还是为你办事,本王劝你少在我背后动手脚。”
“他那边本王会想办法应付,一切按计划行事。区区皇侄纵然怀疑颇深,但到底动不了本王这个皇叔。”
她看着,目光空远。原来今时一切,早已在当时就已初露端倪。
只不过,被所有人忽略了。
就像擦肩而过的浮梦一场。谁也不管谁闲事。
哪怕那人对凡辈谦和有礼。
哪怕那人与他们历过风雨。
哪怕那人曾殷切望着她,开口相问,“女人,怎么本王没有?”
【——凡人只看得高天孤月皎皎清辉,又有谁知道危处冰寒冻人绝魂?】
有那么几个瞬间,贺如意也曾以为自己与那人算是相交颇深。
可如今想来……到底是等闲难算人心事。
战事爆发后,大梁像是被架在木火上的锅,举国沸腾,震喊滔天。
对晏泽这个叛徒的声讨也是逐日高涨,“大梁歪柱”、“皇室害虫”等等称号在民间流传,更有甚者为其取名“皇匪”,讽刺之意刻露言表,合起来都可落笔写成一纸檄文。
对此,据闻晏泽不发一语,只孤默地带着赫连城东向取道往皇城逼近。
国土沦丧了一块又一块,遍地烽火淬然,不见桃色,只留焦垒瓦块。
纪昀自那日回了无恨天便再没有消息,江湖中有传闻魔教教主入了军替死去的魔教教徒报仇,也有传闻魔教教主带着残余的教徒迁往了下一个据点,更有人说魔教教主其实也是叛徒一名,是他把肃州的军情民情给了西凉,敌人才会如此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众说纷纭,无一概论。那些诋毁的,贺如意自然不信。
可偶得闲暇时,她也问过顾云流,那人敬过恨过的此生挚友。
顾云流只顿默着,半晌后皱眉抬头望向渺茫天际,声音飘忽如冉冉而上的飞鸟。
“他去大江南北了。”
“去圆梦?”
顾云流怔了怔,笑着点头,“对,去圆梦。”
贺如意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却被某种冥冥的预感攫获住,仿若不幸大凶的征兆。让人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潜意识里,她知道的。
知道他在骗她。
纪昀向往自由,可他自生来,便从来活得不甚洒脱。
这么危急的时势下,他怎么可能去为了一己之梦游遍大江南北抛却魔教抛却无恨天和肃州于不顾?
这只不过是用来安慰她的理由罢了。
也是用来安慰他自己的理由。
柳冬已开始逐渐忙了起来,开封京都两头跑,不时板着眉头与顾云流商量正事。贺如意每逢这时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不时递上茶水,更多时候就是托着腮空空荡荡地听他们说哪里又失守了,下一步要防卫哪,战略该如何部署,皇家和武林该如何联手合作等等。
战场不比小打小闹的生活,她的小机灵派不上用场。有时她会跟他们二人提出自己见解,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只能静静听着,就像道如影随形的穿堂风。
出神间思绪漫步游走,她会想起许多事。
她会想江无敌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侵犯大梁的罪人,会做何感想。
她会想纪昀到底去了哪,不跟他们联系,音信全无。
她会想晏泽为什么会与赫连城联手,是为了皇位还是其他。
想着想着,时头便由晌午划向了暮夜,融成一壶精疲力尽的酒,烧灼了喉。
再然后,时间踮着脚在烽火里旋踵而逝,一转眼便到了初秋,树叶由浓绿染上了病态如害虫啮噬的点点微黄。
贺如意看着衣柜里柳冬已为她买来如今却只能收起的夏日薄纱裙,才终于恍然如大梦方醒,原来一转眼,又这么久日子过去了。
顾云流和柳冬已说,赫连城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从西侧攻进了开封,如今已然兵临城下。
而开封的后背,便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是最繁荣富庶也最不堪一击的国都。
大梁已如一头败家之犬,任人宰割,匍匐在地上。
今日,小皇帝会从京都赶来开封,与赫连城进行商谈。这一日,开封满城拥挤,群响沸天,所有人都在喊着把蛮敌从自己的土地上赶出去,可连一个国家都做不到的事,更何谈是这些渺小如浮游的众生个人。
贺如意跟着顾云流和柳冬已二人去了两军对峙的城楼。那儿,矗立着一位年幼不幸却已竭尽所能的皇,而他身后的,是这个国家的脊柱,是密如百蚁的满朝文武。
贺如意隔着人群看着那个脸如白玉墨发飞扬却实则十六还不到的孩子,他穿着龙飞凤舞玄色帝袍,头上戴着十二玉旒冠,他的眸里,载负着一朝山河天地。
然后他就这样遥遥对着城下的叛徒开口,“皇叔,你就算得了皇位,也终究负了大梁,没人会信服你!”
晏泽近来似乎沧桑许多,一脸青黑胡茬,不复往日傲然贵气,反像是疲于奔途的流浪子。
他还没开口,赫连城就已举枪直对苍天,恶劣一笑,“不信服者死。小皇帝,你恐怕从来不知道,武力能镇压一切。”
城楼上的孩子不慌不急,就那样定定地开口。
“武力可以,可暴力不能。”
赫连城被反讽一波,气极大怒,“你!”
嘶,那老儿的儿子果然与他一样让人讨厌生恨!
“死到临头了你这皇帝还嘴硬。”
他冷冷一哼,眸中凌冽着锋利光芒。
小皇帝摇了摇头,“你对先王有恨,你夺朕的土地做什么?”
“弱者就该有备受欺凌的准备。”赫连城眯了眯眼,在萧萧大风中勒着战马,声音却被风吹散,“这话是你父王当年吿予孤的,孤如今尽数返还于你。”
小皇帝倏然叹了口气,“你看朕死了,觉得很解气吗?”
“你和这大梁天下一同死了,孤才觉得解气。”
小皇帝默然许久,“朕已忍让许多,可你却始终咄咄逼人。”
他转首瞧向晏泽,颔首下令道,“皇叔,时机已到,围攻罢!”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旌旗转改,乌云压城,盔甲冰冷。
晏泽率领的叛军不知何时包围了赫连城的西凉军队,城楼下也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大匹原先为丧家之犬的败军,围住了赫连城他们。
偌大野郊就这么被密密麻麻的人给围住,似纱网一兜,兜尽逃脱的可能性。
“好、好、好!”
赫连城怒极反笑,盯着晏泽和小皇帝,反问道,“从一开始你们就在演戏?”
晏泽点头,“本王和陛下早已计划好故意做出不合假象,引诱你上钩。”
“为了围剿孤等,你们还真是费尽心思,落了一盘大棋啊!”
“这一出暗渡陈仓你也使得很好。”小皇帝自城楼居高临下而望,“要不有皇叔帮朕做内应,朕还真要被你迷惑,以为你的目标只有宝库一个。”
赫连城看着那包围己师的千万大军,自知逃脱无望。
这小皇帝还真是狠得下心,拿这天下来与他赌。
要知道,一子错,满盘皆输。战场不比儿戏,诱敌深入从来是险中最险的计策。
西凉军奋勇抵抗意图拼出一条血路时,赫连城已然满脸是血。
他的余光一直停留于城楼上,停留于城楼上威仪显赫不怒自威的那人。
真像啊。
□□长剑没入血肉之躯,刺骨的疼痛不如心口一剜陈年旧伤。
“为王者,注定要舍弃那些柔软之物,以茧作盔甲。城弟,别怪哥哥骗了你。”
天地作血花飘飞眼睫,倒下的那刹,赫连城就这样看着那人自巍峨城楼上缓步而下,眉眼像极了年幼的某人。
他就这样走至了自己面前,神色无悲无喜,正是他最厌恶最恨不得戳破的模样。
可如今已悲凉得如水欲坠。
“孤记得你小时候……孤还抱过你……”
赫连城咳出血来,乌黑如心,又浓重如回忆。
“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你还喊过孤叔叔……”
赫连城握着银枪,努力睁大双眼,不愿咽下那口气。
小皇帝于战场喧嚣间默然半晌,慢慢蹲下身来,一手合上赫连城将闭未闭的眼。
“先王的确背叛了你,可朕不曾背叛你。”
“小时候,朕崇拜过你,你教过朕兵书,教过朕国策,教过朕练武,教过朕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你对朕而言,也曾是第二个父亲。”
赫连城凝滞的眼眸间是恍若惊涛骇浪的震惊神色,可他终究没有力气再去追问了。
“城叔。”他抿着唇顿了顿,“再见吧。”
阖上那已不再转动的眼眸后,小皇帝知道,他阖上的是一条曾经对他多么意义重大的生命。
黄昏渐落,荒凉如寸草不生。
负手而去时,他的背影冷冽而孤傲,活得像一个标准的帝王。
哪怕一颗心早已藏污纳垢,掩着重重废墟。
“老板,我们赢了吗?”
“嗯,赢了。”
“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柳冬已沉默着没有作答。
大梁是赢了。
可有些人终是断在了那样一个暮夜,画上句号,以输作结。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见纪昀吧。”
“纪教主,他去哪儿了?回来了?那小子好久没跟我们通信了啊,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在无恨天。”
“顾盟主跟我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原来是又回去了无恨天啊。”
“他、埋、在、无、恨、天。”
“……”
柳冬已看见贺如意突然顿住一动不动的模样,心底最为悲哀柔软的一块突然动了一下。“如意。”
“可是顾云流明明跟我说纪昀去圆梦走遍山山水水江南海北。”
贺如意没有抬头,声线平板如复述念诵。似灵魂忽失。
“西凉进攻凉州之时,无恨天损失惨重。纪昀转移据点后,组建了支自卫军抗击西凉为魔教报仇。”
“然后呢?”
“然后他率着野军一路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最后于荆州遇险,中箭而亡。”
据闻,那人遇难时身如痉挛,吐血不止。只手中死死捏着一个荷包,绣花纹出的吉运如意四个大字早已被手指和鲜血摩挲得看不出原来面目。
事与愿违。一语不成谶。永为人世之大憾。
“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纪昀可是一代魔教教主啊,他不是最不屑行侠仗义,最喜举止由心吗?他怎么会想去当大英雄,怎么会想去救黎民水火!
【——正道非黑即白,魔道却黑白纵横。与其说正道多了分正义,不如说我魔道多了分自由!】
他钟爱的从来是文,不是武。他喜的也是行游山河锦色,而不是目睹焦土万里。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向来可以以一敌十。虽则总是口是心非,受了伤也不肯说。
离别前他明明还策马挥手,说道来年开封杨柳堆烟花雾几重时,便是他归来之时。
贺如意红了眼,揪住柳冬已胸口,声音嘶哑,于颤抖间凝成哭声哽咽。
柳冬已环住她,温声安抚,却忽觉鬓角一凉。
他抬头看了眼灰蒙天际。似有雨,归于悄湮。
清冷却淌成热泪。
血色夕阳啊,就像这场血雨腥风的厮杀,新叶凋落,风声哀嚎。
沉沉尸骨堆为堡垒,无名氏诸人未道出的最后一句话皆被掩于黄土倾覆中。
大地终归只剩下像死一般的沉寂。
夕阳欲坠,坠落的是掩盖一切的长夜。
这世上最残酷的从来不是尸骨无存。
而是时间仍留相思劫灰,却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