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亥时一刻,暮色沉沉,紫宸殿之西的延英殿外已经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廊庑下站着宫女和内监,面色严谨,就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不时有一对十人的带刀侍卫穿梭而过,个个英武锐利,就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在延英殿外筑基起一道无人可以僭越的宫墙。
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延英殿的宁静,由远而近,一个年约五旬的妇人,穿着真红色遍地金的半袖襦裙,长长的裙摆拖在青石板上,由十二名宫女,十二名内监跟随在后面,气势汹汹而来。
“陛下可在?”妇人到了门口,带着几分急切问道。
刘瑾恭敬的答道,“太后娘娘,陛下在里面,不过正在和中书舍人魏振培谈论国事。”
原来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新帝的生母,如今的太后娘娘,她抿着涂的嫣红的嘴唇,冷着脸说道,“告诉陛下,我找他有事。”
刘瑾一边喊人给太后娘娘倒茶,显得十分的恭敬谨慎,一边带着几分为难说道,“太后娘娘,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太后被新帝连累,在皇帝幽禁时期也是被打入了冷宫,如此受够了宫中的冷漠,看到刘瑾这般态度,觉得就是在敷衍,怒火中烧,一个巴掌就打了过去,骂道,“下贱的奴婢,叫你去通报就去通报,少给我说这些敷衍人的借口?难道我要见我儿还要看你高兴不是?”
刘瑾疼的只抽一口凉气,却苦笑着说道,“娘娘,陛下真的是在和魏大人在一起,说是谁都不见,您就别为难奴婢了。”说完就跪了下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太后却油盐不进,骂道,“你去告诉皇帝,就说我来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语气不满的嘀咕道,“难道说那个魏振培又挑唆我儿立张岭那个老匹夫的孙女当皇后?”
在场的众人莫不是低着头不敢言语,生怕叫旁人知道他们听到这样张狂的话语,张岭是谁?那可是在先帝病榻之时,集结长安三千残兵顶住突厥十万大军的英豪,自从那一战时候,长安城里谁提起张岭不是竖起一个大拇指?
但是显然在太后的眼里,这样的人不过就是给她提鞋都不够。
太后根本就已经坐不住了,撩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魏振培看起来三十出头,长的十分儒雅,穿着浅绯色官服的男子,见到太后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立时就起了身,低头恭敬的行礼说道,“太后娘娘。”
皇帝冷眼打量着太后,不言不语,弄的刚才还颇有气势的太后都有些受不住,微微缩了下脖子,刘瑾这时候也跟着进来,见到屋内的场景,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道,“陛下,奴婢有罪。”
就好像是抽走了屋内所有的空气,众人屏息,压抑的难受。
太后原本有些心虚,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敢直视皇帝冷冽的目光,直到等着她看到案桌上的仕女图,那细致的眉眼,端庄的仪态,俨然就是张岭的孙女张萍儿的画像,顿时就生出怒意来,不管不顾的对着魏振培喊道,“魏振培,张岭家到底给你了什么好处?竟然推举那张萍儿做皇后,你难道不知道当初我儿被先帝幽禁,就是张岭那老匹夫进的谗言?我儿不治他的罪,就算是仁厚了,还想让我儿娶仇人的女儿不成?”
魏振培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最大的阻力就是太后,也约莫猜出来,当初作为中书令的张岭并没有反对幽禁先帝的事情……,这是太后最不满意的地方,但是他没有想过,曾经也是高门淑女的太后,如今变化这么多,竟然当着众人把恩怨喊出来。
太后翩然的走到了皇帝的身旁,坐下握住了手臂,亲昵的说道,“我儿,国家大事我管不着,也不能管,可是你立皇后可是关系着后宫,这民间的儿媳妇娶来都是要孝敬婆婆的,我也不要你找个对我言听计从的,起码不能找个仇人的女儿不是?”
魏振培毕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中书舍人的位置,自然不同寻常,立时开口说道,“那太后娘娘可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太后转了转眼珠,说道,“盐铁副使罗宇家的小女儿,罗淑珍。”
“那不是娘娘弟弟家的小女儿吗?”
太后被挖出底细,但也不慌张,反而气焰嚣张的喊道,“那又怎么样?你说的张萍儿还不是你恩师张岭的孙女!你当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太后说完就抓紧了皇帝的手臂,说道,“我儿,当年你被幽禁之时,到底是谁对你不离不弃,到底是谁变卖了家业给你送去吃穿用度?可怜你舅舅唯一的儿子因为没有钱治病而病死了,家里就剩下淑珍一个,你说我能不心疼吗?你也不说照顾下你表妹。”
罗宇是太后的亲弟弟,和太后相差十岁,几乎是太后亲手养大的,长姐如母就是指他们家的这样的情景。
后来新帝被幽禁的时候,罗宇为了救这个侄子,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资产去疏通关系,导致一双儿女中,儿子因为无钱治病而病死,这是罗家最大的伤心事儿,也是太后一直觉得亏欠弟弟的原因。
太后见皇帝一直不说话有些气急,又说道,“反正母后是不会同意你立那个仇人的女儿为后的。”
太后心里想的清楚,只要把张萍儿弄下去,总会机会把外甥女带进来。
魏振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突然间跪了下来,满是悲愤的说道,“陛下,皇后乃一国之母,代表着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典范,张萍儿德才兼备,秀外慧中又端庄贤淑,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太后娘娘提及的罗淑珍,据臣知道……,似乎还不认字吧?据说还曾经沿街卖过胡饼?这样的人适合当皇后?”
太后倒吸了一口气,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又听到魏振培再接再厉的辩解道,“至于仇人的话……”
魏振培脱下官帽来放在地板上,激动的说道,“我原本不想说,但是太后娘娘一口一个仇人之女,臣下实在是气不过!张岭乃是先帝亲封的太师,当初在突厥之乱的时候拼死保护长安城,五个儿子就死了四个,其中还有个断了腿,永不能参加仕途。”
说起自己的恩师张岭,魏振培眼睛渐渐的湿润,忍不住要紧牙齿才能止住泪水,又说道,“这样的贤能,在太后娘娘的眼里怎么就变成了陛下的仇人?当初陛下被先帝……,那是先帝自己的决断,又和张岭有和干系?”
“你胡说!张岭是中书令,他不同意谁敢下圣旨?”
“太后娘娘,那是陛下的旨意,您说张岭赶拦着吗?”魏振培脸上挂着泪珠,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心里其实冷静的很,他其实一直在等机会给自己的恩师张岭更名,有些话直接说不好,也找不到委婉的机会……,而现在他装作被太后逼迫解释,却是最好的机会。
“陛下,先帝杀伐果决,一世英武,他的决定又岂是旁人可以左右的?再说张岭张大人虽然怜惜陛下当时的处境不易,可他却也是个忠心耿耿之人,也断然不会去忤逆先帝的命令,陛下如此纵容太后娘娘这般污蔑张岭了,是让天下所有有识之士寒心啊!”
“我儿,你别听说他胡说。”
“陛下,您是贤能之主,万不可听一妇人之言。”
皇帝看着两个吵成一团的人,脸上露出暴怒的神色来,狠狠的拍了拍翘头案桌,随着哐当一声响,太后娘娘吓的捂住了心口,魏振培也惊惧的瞧着皇帝。
“这里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延英殿,并非什么集市!”
“臣下恐慌。”魏振培规矩的跪着,头也不敢抬。
太后娘娘扁着嘴,显然有些不服气,但是看到儿子铁青的脸色,只好讪讪的闭了嘴。
“刘瑾,送魏大人出宫。”
魏振培知道有些事儿不能一次就成,也知道今天能把张岭那段恩怨解释出来就已经是十分的进步了,弯腰躬身说道,“臣下告退。”
太后娘娘见皇帝把魏振培赶走了,有些神气活现,正要说话忽又听皇帝说道,“太后娘娘,夜色深了,您也赶紧就寝吧。”
“你还没答应我……”太后娘娘突然住了嘴,他看到皇帝起身,甩了袖子往外走,一副根本就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忽然很是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十年之后,儿子已经是原来那个儿子了。
皇帝回到紫宸殿的后,刘瑾恭敬的递上了茶水,皇帝喝了一口就说道,“喜多……”随即一抬头就看到刘瑾被太后打肿像是包子一样的笑脸,--
刘瑾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样子很丑,笑的格外贴心,说道,“陛下,不是奴婢僭越,刘内监伺候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据说他到了司膳司之后一直痛哭流涕的,很是后悔,想着亲自给陛下谢罪,人都瘦了一圈。”
皇帝想起宫内污糟的事儿就心烦,起身说道,“去司膳司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