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冰冷，落在身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反而像是细细的绣花针，刺的马思从骨髓疼到了手指尖，虽然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却让马思像是经历了几年一般难熬。
马思虽然年轻，但是这一辈子经历事儿的不算少，其中最难的一次应该是在他八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离世，隔着三个辈分的远方叔叔领着一大群人过来要继承家业。
他后面是哭晕过去的娘和姐姐，前面是微微颤颤的老仆。
原本知道消息的时候害怕的浑身颤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但是等着真见到那个带着贪婪神色的叔叔的时候，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这样坏了，再坏下去还能如何？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应对，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这样的冷静让他看到许多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比如那个远房叔叔虽然看着气势汹汹，实则带着心虚的举止，再比如那些虽然胆怯但是只要他拿出气势来就会为他拼命的老仆，又比如对面徐举人家的管家正带着探究打量着这边……，他还记得父亲说过，徐举人是个难得公道人，有事可以去求助。
再后来事情解决的异常顺遂，他虽然是养子，但也是名正言顺过继的，所以等着德高望重的徐举人出面调停，远房叔叔也就跟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走了。
可见即使在危机的时候，也是有着一线希望的，端看你怎么去把握。
身后的米盛名吓的瘫了下来，像一滩软泥，但反观马思，之前比他还要震惊的害怕的，这会让却冷静了下来。
马思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同样也没有像现在这般高速的运转过，许多刚才没有仔细观察，但是下意识的注意到的事情慢慢的浮上心头……
肯定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掉了！
他做事向来沉稳，今天会犯这样的错，第一自然是因为出身寒门，身后无人可靠，不像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公子，就算是犯了错也可以找人疏通，所以他过于紧张害怕，导致事情做的太激进，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则是皇帝。
皇帝深夜乔装打扮的做法太过诡异，这才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冷静和耐心，武断的认为这就是一个奸细刺客。
马思的目光掠过皇帝穿着的内监服饰。
忽然间就好像是一根柴火在夜色中划出光亮一般，脑子里突然就有了想法！
陛下为什么乔装打扮去司膳司？那自然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行径……
这办法或许有些傻，也不全有把握，但是只要有一点机会，那就值得试一试，他苦练十几年的武学，可不是为了在高中武状元的第二个月惨死在宫里，方正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他拼了！
“那个……，哈哈，是误会，我认错人了。”马思扯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恐惧，艰涩，尴尬，各种负面的情绪交叠在一起的笑容，脸僵硬的就好像是被冻了一个冬日的干树皮，又冷又硬，没有丝毫的波动。
场面有那么一刹那的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投降了皇帝。
刘喜多茫然的目光，刘瑾若有所思的目光，林曦疑惑不解的眼神，当然还有一脸糊涂了的米盛名。
几息的功夫，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年。
马思浑身湿透，不仅是因为淋了春雨的缘故，还有他这一刻因为紧张而疯狂涌出来的冷汗珠子。
他想的很明白，陛下明明可以早点说的，为什么拖到最后才说……，很明显，他不愿意暴露行踪，而现在他唯一可以弥补的机会就是帮皇帝把这个谎圆上，只要皇帝还是刘二狗，而不是暴露身份的皇帝，他就还有活着的机会。
毕竟他只是追错了“刘二狗”，而不是冲撞了皇帝。
这一切看起来挺漫长，其实全程不过一瞬间而已，皇帝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目光沉凝，露出杀意来。
马思暗叫不好，只觉得血液倒流，喘不过气来，要不是习武的身子坚强，早就倒地了。
就在这时候，林曦突然抱住了皇帝的手臂，她轻轻柔柔的说道，“顾大哥，我有些冷。”
皇帝定睛一瞧，伞早就掉在了地上，不过片刻的功夫，林曦的头发就变的湿漉漉的，浓密的眉毛上还挂着几滴雨水……，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羸弱。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皇帝身上的戾气少了一些。
林曦说道，“既然是误会，都各自回吧。”
林曦的声音不大，还带着些鼻音，但却像是夜色中的烛火，一下子就照亮了马思的世界。
马思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他努力的忍住哽咽的泪水，颤抖的说道，“多谢姑娘。”只是身子却不敢动一分，他知道这里谁才是做主的人。
皇帝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荒诞的事儿，被自己的侍卫抓着当刺客来喊……，即使曾经被幽禁的时候，那些守卫也不过拿着刘喜多出气，不敢对他如何。
要是往常，这个马思自然就是直接拖下去了。
可是今天他竟然有些犹豫。
知道自己真相的林曦会怎么想？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心烦了，郁闷了，只要换下了龙袍，走到司膳司，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一个顾云吗？
刘喜多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自然知道皇帝的想法，这会儿他也不好说什么，沉默着，而另一边的刘瑾则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皇帝的威严何等的重要，今天被两个不长眼的侍卫侮辱，要是先帝都别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现在……，皇帝竟然犹豫了！
就因为马思想用拙劣而别扭的话语来继续掩饰皇帝的身份。
这看起来多么可笑的事情，刚才都喊出皇帝的身份来了，还能瞒得住？偏偏，皇帝竟然有些意动的样子！
刘瑾觉得他应该想清楚这其中的原委才是，不然，很难在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着了。
众人各有自己的想法，场面却因为随着皇帝的沉默而显得越发压抑，马思一时都怕呼吸，怕自己的现在的吸进去的空气，是自己最后一次的感受到的。
结果就在这时候，林曦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喜多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说道，“林曦，你别是风寒了吧？”很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皇帝回身握住了林曦的手，冰凉冰凉的，终于下了决断，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刘喜多捡了伞递给了皇帝，刘瑾则恭敬跟着，就这样把马思和米盛名撇在这里，自顾走了。
好一会儿，米盛名才撑起跪的发酸的腿，犹犹豫豫的说道，“这是放过我们了吗？”
马思依然惊魂未定，可是目光却异常冷静，望着消失在雨帘中的几个人影，说道，“应该是了。”
“吓死我了。”米盛名好像终于恢复了知觉，突然间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娘还等着我挣个诰命给她，我今天却差点死在这里。”
马思目光冷静，僵硬的站了起来，说道，“你娘怕是等不到了，我们侍卫日子也已经到头了。”两个人冲撞了皇帝，之后如果还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在这里，那简直就是找死。
虽然不能对上峰明说，但是要找了理由辞掉这份差事了。
米盛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能活着就行。要不是刚才那个姑娘……”
“那姑娘是好人。”马思忍不住说道，也不知道……，她以后能走到什么地位，但是他想，宫里能有这样一个善心的人，就是他们这些伺候人的福气了。
***
林曦住处人太多，就在刘喜多的住处换了一身他的内监服饰，就算刘喜多不高，但毕竟是男人，骨架要比林曦大，林曦穿着袖子长，就跟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一样，映衬着玉雪一般的肌肤，带出几分惹人怜爱的可爱来。
皇帝则相反，换了刘喜多的衣服，显得有些紧，倒是把皇帝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的身材显露无疑。
林曦原本就对皇帝多有爱慕，这会儿看到这样的好线条，又忍不住痴痴的瞧着，说道，“顾大哥，你穿什么都好看。”
一旁的刘瑾正拿了碗姜汤过来，听了这话差一点就把碗摔地上，心里忍不住低估，没看到这衣服不合身啊？怎么就又扯到好看上去了？
刘瑾还真是对林曦无语了。
刚才在路上，林曦竟然问皇帝，“顾大哥，你身份不同寻常，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他当时听了就想，都在侍卫面前喊了这是陛下，又怎么能瞒得住？难道真当林曦是个傻子不成？皇帝是白费苦心了。
当时皇帝目光沉凝的望着林曦，立时就把收敛起来的锋锐释放了出来，就连站在旁边的他都觉得有些畏惧。
这林姑娘的结局是什么？
能封个小嫔妃吗？
还是就这样被皇帝忘记掉？
刘瑾一时涌出许多想法来，谁知道林曦下一句话差点叫他吐血。
“我一直知道你不简单，但是没有想过你竟然就是……”
当时刘瑾紧张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
林曦打了个喷嚏，拿手绢擦了，目光正色的说道，“没有想到你竟然是陛下身边那个特别神秘的御用的厨子，据说陛下对那位厨子十分爱重，总是带在身边，除了他做的菜，不吃别人的……，说皇帝很是爱宠，许多人都怕他。”
刘瑾当时就，？？？？？？
刘喜多则低着头，努力的掩饰自己快要忍不住的笑意，这才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个传闻，只是这是皇帝为了掩饰自己做菜身份的借口而已。
皇帝绷着脸，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说？”
林曦拿着脚尖在地上打圈圈，说道，“我刚才也是吓一跳，就是他喊你是陛下的时候……，但他们其实是想喊，你是陛下身边的御厨对吧？就是一时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皇帝陛下身份尊贵，怎么可能喜欢做菜，我当然不是说做菜不好。”林曦说道这里偷偷的瞄了眼皇帝，似乎是怕他不高兴，急慌慌的解释道，“但在是那些贵人眼里，这是不入流的事情。”
“再后来，他虽然怕你，但是说认错人的时候，我就想，果然是这样。”
皇帝的脸当时就黑了。
“顾大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呢？”
其实不怪林曦这么想，主要是顾云是皇帝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除非顾云穿着龙袍出现在林曦面前，不然只不过听了一句半截掉的陛下，她是不可能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
不说别的，光说皇帝假装成不能人道的太监，这对皇帝就是一种侮辱。
更不要说和宫女对食。
林曦不是瞧不起自己的身份，她向来坦坦荡荡的，她是觉得从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现实的角度，这一切都不可能而已。
皇帝默认马思的谎言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怎么说服林曦去相信他还是顾云了，但是他没有想过，很多事儿都不需要他去推动，有些人自己就想开了。
皇帝，“……”
几个人喝了姜汤，那期间林曦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皇帝的左右，刘喜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和刘瑾两个人一起装作要去宫方跑了出去。
王宝对刘喜多挺好，单独给他配了一间屋子，但是宫房却是公用的，要去外面上。
等着两个人走后，屋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林曦自然看出刘瑾和刘喜多避让的意思，有些羞涩的红了脸颊，不过能和顾云单独相处一处的喜悦占了上风，很快就忘掉了害羞。
她拿了一只梅花络子出来，说道，“顾大哥，这是你编给我的吗？”
皇帝，“！！！”
他记得这络子被那个不长眼的侍卫丢在了地上，怎么叫林曦捡来了？
林曦笑的甜滋滋的，就好像是吃了上好的蜂蜜，那快乐从眼角延伸到了心口，那样的直率而明媚，声音轻轻柔柔的，说道，“我看顾大哥做菜的时候十分的灵活，没有想过竟然不会编络子。”
皇帝脸黑了，想起自己丢掉的十几个比这还要残次的络子，就觉得有些胸闷。
林曦却快乐的像一只小鸟，跑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腰身，主动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刘喜多喜欢梅花香，衣服上熏的都是梅花熏香，配着皇帝身上特有的清爽味道，让林曦喜欢不已。
“我每天都在等。”林曦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好像是存放了许久的果酿，甜而柔软。
“等啊，等啊，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看到顾大哥你给我的编的络子。”
林曦珍重的摸着那只残次的络子，就好像是在看什么宝贝一样，“我真太高兴了。”
皇帝的今天过的委实有些刺激，先不说出门的被人喊做刘二狗，回来的还叫人用刀顶着脖子，但是这些的怒气在林曦一声又一声温声细语奇异的消退。
夜色宁静，叫人心情也沉淀了下来，皇帝搂着林曦心里从没觉得那样的安稳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