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蔡曼迪脱离舞女生涯,和顾承培结百年之好的日子。两人追赶时髦,要参加集体婚礼,已经到殷行区市中心社会局登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因为两人是在百乐门舞厅认识的,没有介绍人,小两口一合计,在结婚证书的“介绍人”一栏大模大样的填了“天翔”,而天翔被赶鸭子上架也同意了。并信誓旦旦,他们结婚那天,一定站在介绍人的位置上供人“景仰”。有了这么一个著名的介绍人,顾承培和蔡曼迪少去许多行政手续上的麻烦,节省了不少精力。
到时,瑶瑶心想,又免不了要和他碰面。二、三个月没见他,想见他是赤裸裸的,但怕见他也是真的。犹记得去年的舞会前,她曾经多么的盼望与他重逢。那段日子,回忆起来既甜蜜又酸楚,可再见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往事如烟。
刚才陪曼迪去烫发——不是烫流行的卷发,而是把曼迪原来的长波浪拉直——因为集体婚礼强调国粹,新娘一律不准烫发。
几乎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瑶瑶刚踏进陈公馆的大门,就看见客厅里坐着两位不速之客,舅舅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悦。那两位客人,瑶瑶在舞会上见过,且记忆深刻,赫然就是邢太太和苏青眉!
傻瓜也知道她们是冲着她来的。只好准备迎战。
“舅舅!”瑶瑶又转向她们,“两位太太好!”
“大小姐!”苏青眉与她点个头。
邢太太却快言快语:“大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也难怪我们家令辉欢喜。”
“邢太太,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请不要妄断!”陈若槐沉着脸开口。
瑶瑶挨着舅舅身边坐下:“两位有何指教,请明说。我洗耳恭听。”
苏青眉依旧怯怯的看着邢太太。
后者则道:“大小姐是读书人,说话文诌诌的。老太婆我向来说话直,也不绕圈子。今天来,就是劝大小姐一句,令辉是阿眉的老公,大小姐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何苦要抢人家的老公?再说,以陈家的身份、地位,大小姐这么暗地里见不得光跟着令辉,不也太丢脸!”
绕是瑶瑶见识过不少场面,但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被人诬蔑,再好的修养也忍耐不住。
当下红了脸,气道:“邢太太,你这不叫说话直,而叫倚老卖老、出口伤人!不问原委、不分是非就给人定罪,这对你的身份、年纪来说,也太过丢脸!再者,你凭什么说我抢她的丈夫?你又有什么凭据说我跟着天翔?就这一点,我也可以告你毁谤!”
陈若槐听瑶瑶这么一说,反倒放下心来。媛媛的脾气他清楚,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邢太太,我外甥女的话你也听到了。如果你没有事实,就请收回你的无理取闹。否则,不要怪我们同你打官司。”
邢太太一听“官司”两字,不由气势弱了些。还记得前年自家老头子吃官司、蹲牢监,令辉上上下下费了许多功夫才给弄出来。
“既然没做亏心事,你们急什么!这还要什么凭据?谁没看见那次法国舞会上,你跟令辉跳舞的样子。还有,一天大清早,阿眉亲眼看见令辉送你从商会里出来。对了,别以为你们口口声声打官司我就怕你们了,上海滩最有名的大律师顾承培知道吗?是令辉的人,我叫起他来一句话!”
陈若槐简直感觉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不等瑶瑶接口,先说道:“邢太太!你的话太可笑了!舞会上跳舞的人多了,难道你都莫名其妙怀疑人家?商会是公共场所,我也有很多朋友,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叫媛媛去的,正好碰上何先生呢?”
有舅舅的维护,瑶瑶一时也宽心许多。她继续说道:“邢太太,不瞒你说,顾承培的未婚妻是我的好朋友,不信你可以去找他,问问他会帮你还是帮我?就算天翔出面,顾承培不帮我也绝不会帮你!”
“好好好!这些个我就不计较。我只问你,令辉到底是不是欢喜你?”
“这话你应该去问天翔才对,问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他!”
“你!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这么不懂礼貌?”
“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邢太太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陈若槐轻轻拍拍瑶瑶的手臂,提醒她不必和对方一般见识。瑶瑶故意俏皮的笑了笑。
看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邢太太气呼呼地道:“我说不过你们。不过,大小姐我提醒你,令辉是我看着长大的,也算我半个儿子,不管他欢不欢喜你,只要我说个‘不’字,你就别想跟他进门!当姨太太也不行!”
瑶瑶又被说得火起,“奇怪,既然你那么有把握,那还大老远的跑到陈公馆来做什么?好玩啊?也不怕别人嫌你烦!再说,有句老话,邢太太你应该听过,‘儿大不由娘’,何况他还不是你老的亲儿子。你要把客气当福气,当心哪天后悔了,还被人笑话没知识、不知进退。”
“好好好!算我今天白来这一趟!你也别得意,你这付恶形恶状,我回去就告诉令辉!阿眉,我们走!”
“恕不远送!今后,陈公馆不欢迎你们任何一位!”陈若槐立刻赶人。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苏青眉,突然泪眼汪汪的哀求道:“大小姐!我知道令辉他欢喜你!我跟他做了七、八年夫妻,这点不会看错的。大小姐你长得好、文化又高,要是我我也会欢喜。所以,我不敢跟大小姐争什么,只望大小姐看在青眉也是孤苦伶仃的份上,莫要拆散我们结发夫妻!如果,大小姐要入何家的门,我也不计较什么名分,我们只当是姐妹可好?”
“阿眉!你胡说什么!她想进门,先过我这关!”
瑶瑶心中冷笑:这算演哪出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苏女士。”瑶瑶不愿叫她“何太太”,“我看你还是先跟邢太太沟通沟通好!别你们俩先闹翻了!不过,目前请你们马上离开,我舅舅已经下逐客令了,你们听不懂,我告诉你们,要是再不走,我们可要找人来了!”
眼见瑶瑶软硬不吃,邢太太也实在没脸呆下去了。一把拖过尚在尴尬的苏青眉,“蹬蹬蹬”大步夺门而去。
不速之客一走,瑶瑶的委屈全冒上来。已经几个月没见他了,她苦苦压抑自己的感情,可今天还要受这种羞辱,为什么?
陈若槐本想问几句,但看瑶瑶的样子,只好作罢。他叹了口气,不由想起妹妹若梅当年的情形,怎的媛媛也爱上了有妇之夫?不过,有过当年的经验,他是明白感情的事强不来。如若天翔肯离婚,真心待媛媛,他这个舅舅倒也乐观其成。但眼下,恐怕是没那么简单了。别的没什么,只怕孩子吃苦头。
“媛媛,逛了一天,累得话,就回房去睡一会儿。晚饭时,舅舅来叫你。”
一听这话,瑶瑶打心底里感激舅舅。原想舅舅肯定会问话,而自己,则是快委屈得想哭。应了一声,赶紧奔上楼去。
瑶瑶窝在房里倒是没哭,只是心里十分不甘。忽然怎么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被人冤枉,还好自己的处境比她强太多了。想着想着,加上下午和曼迪逛街的确也有点累,就****去躺躺。这一躺,不知什么时候,蓦的被一阵电话铃惊醒。
抄起床头的电话,瑶瑶心里奇怪怎么楼下没人接,“喂!陈公馆。请问找哪位?”
“瑶瑶,是我。”居然是天翔的声音。
瑶瑶刚才还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数月没听过了,几乎怀疑是不是做梦。
“瑶瑶?怎么了?是我!”没听见瑶瑶的答话,天翔有点急。
“没,没怎么。一时不敢置信。你怎么打电话来?”
“陈先生先前打电话给我,事情我都知道了。本来我想马上过来看看你,可陈先生说还是打个电话就好,免得又落人口实。害你受委屈了,瑶瑶!”
“没关系,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好多了。”瑶瑶听到他语气里的愧疚,反过来安慰他。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保证!”
“嗯!”顿了一顿,瑶瑶不解道,“我只是不明白,光凭我们俩上次跳舞,和商会门口你送我的事——那也是几个月前了,你太太,她怎么就想象力这么丰富?还惊动了邢太太?”
“……可能怪我吧。”口气里有些无奈,“我现在很少回家,回去了,也,也不碰青眉。”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瑶瑶“咚咚”心跳两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惬意的喜悦。仿佛前面的事情突然变得好笑,她竟然有胜利的快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那你不回去住哪儿?难道住商会?”一方面担心,一方面,暗地里竟有想去偷看他的“坏”念头。
“不是,我在蜡芳菲路还有一套私宅,平常想一个人的时候,就住那里。家里人都不知道。”
“噢……”这时又想起晴雯,后来她好像讲过,“骂都被人骂了,还不如当初就、就……”瑶瑶刷得红了脸,“就”不下去了。末了,还是敌不过想“胜过苏青眉”的私心,问道,“方便告诉我地址、电话吗?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我好找你。”
“当然!”他的声音里好像也压抑着兴奋?
那晚吃晚饭的时候,瑶瑶完全不见愁容,似乎比原来更开心。胃口大开不说,还跟英杰、曼卿玩“填字母”、“找小人”的游戏。
陈若槐看在眼里,半喜半忧。本来想问的话,如今也不着急了。姜还是老的辣。打电话给天翔,本就有双重目的。既能安慰瑶瑶——比他这个舅舅的话管用多了,又能顺便看看瑶瑶的反应。接下来该如何?他这个舅舅管不了,但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总之不能让瑶瑶受伤害。
尾声:
我现在一有空就提着摄像机在上海满大街乱跑,为了摄制一些街景、建筑以及普通市民的生活。我是上海人,每天生活在这个城市,虽然摄像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本来也不用特意去拍下这些普通的或每天都能看得到的东西。
所以我不是拍给我自己看的。而是拍给一位外国朋友看的。错,是一位老华侨。
去年,我被饭店派到瑞士一家酒店管理学院进修。瑞士的酒店管理业是最好的,而我工作的饭店,也是全球最好的饭店之一——凯悦大酒店。
离我进修的学院不远,就有一座教堂。我就是在那儿认识这位老华侨的。
说实话,头一次见到她,我就看呆了眼。真的,谁能想象,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居然给人很美很美的惊艳感?不光她的气质风度,连她的容貌也是。虽然她的脸上有很多皱纹,可奇怪的,就是让人觉得她很美。我都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总之一句话,她就是美。电视上的女明星,不管什么年龄的,到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尽管那些明星都是我眼中的美人儿。
也许注意到我在发呆,那位老太太竟然朝我笑了笑,哇哦!我突然觉得天底下最美的笑容也不过如此了吧?
然后我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问她是不是中国人?当然,从国籍上说,她很可能不是,我是指家庭传统。她说她是。太好了,一下子亲近很多。
我们就这样聊起来了。得知我从上海来,更加高兴。因为她也是上海人。我们马上改用沪语说话。真搞不懂,为什么连她的上海话都说得比我好听,特别有种软软的、典雅的味道?我才是一直生活在上海的那一个嘛!
说起来,她离开上海已经有60多年了,走的时候是个青春的小姑娘,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一转眼,人变得白发苍苍,还没有回去过。
我问她国内有没有亲戚,她的眼神有些黯然,看得我同为女的都好心疼。她说原来还有一个堂妹,是员。却在66年到76年的那场浩劫中死了。好像就是因为有她这个海外资本家成分的亲戚。
我有些谦然,那场“革命”,除了浩劫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接着我又问,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说,80年代刚改革开放,不太敢去;后来有89年那场风波,90年代前几年又不敢回去了。
再后来,想回去时,年纪又太大,亲朋小辈们不让。其实真得很想上海。海外介绍中国新气象的节目不多。
我听后,当场拍胸脯保证,我这个业余摄像师回去帮她拍下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满大街乱跑的原因。
拍些什么呢?外滩是肯定的。她告诉我,以前和平饭店叫沙逊大厦;东风饭店是法国总会;南京路上有四大公司;淮海中路以前叫霞飞路;赫德路也就是现在的常德路上有家西餐馆,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就住在楼上的公寓。
我还拍了徐家汇的天主教堂、四川北路商业街,最后,当然不能忘记浦东。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了。有东方明珠,还有我工作的地方,金茂凯悦。我想,她是老年人嘛,老人肯定怀旧,就把东方明珠下的浦东历史陈列馆也拍下来。
那是一栋老建筑了。原来是几进几出的大宅院,可开发的时候把周围的裙房建筑都拆了,只剩下一幢主体建筑。那时我还在上学,每天都在它前面那个“杨家宅”车站换车,每天都可以看见拆房翻修。
决定就先拍这些。寄给她看看。要是她还想看什么地方,我下次再拍好了。
说实话,她看到我现在拍的这些,可能会大吃一惊。连外滩都新修过,更不用说浦东。
她已经60多年没回来过,现在的中国、上海肯定和她的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总之,作为年轻一代的中国人,真的希望她会喜欢我摄像机里拍下的新面貌。想想,我笑,她肯定会喜欢的——我对自己的摄像技术自信满满!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