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咖啡馆二楼的学生族多了起来,大都是借地方背书准备迎接考试的。这附近有一所以理工科专业出名的大学,据说环境很好,校园里还有一棵几十岁的银杏树,沐溪隐一直想找时间去看看,却一直忙忙碌碌没有空余的时间。
学生多了,其他客人也安静了,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扰这些上进者。
沐溪隐正在低头悄悄地看《人工呼吸教程》的视频,有人走过来买单,她用余光看一看时间,还早。
缪乐妮付了钱后,凑过来向小声地说:“他好几天都没有来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事了。明天开始公司要加班,我好多天都赶不过来了,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如果看见他来了,转告他我的手机微信。”
沐溪隐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点了点头,又说:“也许他最近很忙。”
“有没有可能是他出了车祸或者被人绑架了呢?”缪乐妮将眉毛皱成一个八字。
沐溪隐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那个可能性为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地加了她的微信,答应帮她留意。
缪乐妮满面忧愁地离开了。
沐溪隐心想这个女孩子的效率有些低,好长时间了竟然连第一步也没跨出去。
她继续低头看视频。
没过多久,耳畔再次响起一个又熟悉又苍凉的声音:“看看眼前这些二十岁的年轻人,再照一照镜子,我简直是一个老古董。”
沐溪隐抬头,看见了正在感叹时光飞逝的骆姐,她剪短了头发,巴掌大的脸比之前又瘦了一圈。
骆姐说自己旅游回来了,这一次一口气去了东南亚的好几个国家,旅途中心情愉快,精神也恢复不少,无奈的是失眠问题依旧存在。
“我想明白了,我这是心理疾病,靠短暂的旅游来逃避是行不通的。世界再大,我的财富有限,不可能每天去外面寻找新鲜感,终归是要回来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沐溪隐问她。
骆姐迟疑片刻后说:“我想去看心理医生,之前就有人推荐我了一家心理诊所,口碑不错,离这里也不远,可惜最近暂停营业了,我打算再等一等,等重新开业了就过去。”
沐溪隐想了想说:“我觉得去看心理医生是对的。”
“可惜你不专业,否则就找你了。你真是一个让人能放心倾诉的对象,感觉所有的秘密到你这里就锁进保险柜了。”骆姐笑了。
沐溪隐也跟着笑了,无声地表示谢谢她的赞美。
等骆姐离开了,沐溪隐又低头看了一遍手机上的视频,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六遍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复看这个。
一边看一边想起一个人。
对了,他今天没有来,不过她已经在白天见过他了。就在下午,她做好了三菜一汤送到他公寓楼下,他照旧带去给外公吃,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说起来,他的外公好像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就在上一回,她在归还的空饭盒里发现一张折叠成豆腐块的纸,打开便看见一句话:“你做的菜还不赖!”
老人家的字一笔一画、率真拙朴,她看了几遍,心里慢慢地有了些暖意。
“咦?你干嘛看这个?”小必忽然凑近,“你报考的又不是医学。”
沐溪隐赶紧点了右上角的叉。
“干嘛紧张?我就问问。”小必耸耸肩,随即又贴近一些,拜托她一件事情,“对了,你明天白天有时间吗?能不能帮我跑一趟花店去请个假?我临时有一个面试,地方很远,七点不到就要出门。你知道我们花店那个老板娘,古里古怪的,一下班就关闭手机,短信从来不看。我倒是和花店的另一个同事说过了,但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背后害我,借口忘记了故意不帮我请假。”
沐溪隐从小必脸上看出一丝对生存和竞争的焦虑,她没考虑就答应了。
“总是麻烦你一些琐碎的事情,真不好意思,有时间我一定请你吃饭。”小必承诺。
“没事,大家互相帮忙,说不定我也很快有事要麻烦你了。”
第二天一大早,沐溪隐就出门赶去小必打工的花店。
那家花店在市中心一条商业街的拐角,对面有一个青年旅馆,挺明显的,很顺利就找到了。
沐溪隐推开玻璃门进去,一眼便看见一个和小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小圆桌后埋头写贺卡,系了一块围裙的老板娘则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持剪刀,仔细地剪下花的一截枝条。
等沐溪隐说明来意,圆桌后的小女孩立刻抬头,十分奇怪地说:“咦?小必昨晚已经打过两次电话叮嘱我了,我一来就和老板娘说过了,她怎么还让你多跑一趟呢?”
老板娘眼睛都不抬,声音和白开水一般凉,“这个小必,人懒还疑心。”
既然老板娘已经知道了,沐溪隐就准备走了。
“等一等。”老板娘喊住沐溪隐,语气倒是柔和了许多,“你是和她一起在咖啡馆上班的同事吧?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送一束花,我给你钱。地方就在附近,走过去不远的。”
来都来了,有钱赚总是好的,沐溪隐爽快地答应了。
老板娘亲手包扎好一大束花,递给沐溪隐,告诉她送去的地址。
沐溪隐在前去的路上好好地欣赏了手中的花束,是粉玫瑰加绣球,还有桔梗和满天星点缀,看着有一股清新的美,心情也不由地好起来了。她决定等到下一个发工资的日子请小必帮她买一束小的,和这个搭配得一模一样。
当沐溪隐走到目的地,一幢国际化商务写字楼门口,她拨通了填写了英文名的收件人的电话。巧的是,对方刚好在一楼的星巴克等咖啡,接到电话便先走出来。
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认出对方,直到距离越来越近,双方才同时惊愕了。身穿灰色职业套裙的女人脸上的笑容更是瞬间凝固,她甚至停下来,有些考虑之后才低头加快脚步走上来,在沐溪隐一步之遥的距离接过花束,急忙地签收好,仓促地转过身就走回去。
沐溪隐自然是认出她来了,虽然她苗条了很多。
石争美,高中时常常努努嘴就支使自己的男朋友过来找沐溪隐茬的人。
石争美以前读书成绩不好,属于年级里倒数,但她运气好,高考超常发挥后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看她现在的模样应该是一家公司的实习生。
人生何处不相逢,沐溪隐忍不住苦笑,早知道就不来送花了,倒不是害怕她,早没那个必要了,只是看见这个人很影响自己的心情。
过去的岁月,那些陈年旧事,没必要重温,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与石争美见面。
令她没料到的是,石争美会在晚上亲自找到灯塔里咖啡馆来。
沐溪隐从一楼洗手间出来,石争美推开玻璃门,四目相对,石争美局促地对她说:“我有事情找你谈,就几分钟。”
许之松刚好撞见了这一幕,以为是沐溪隐的老朋友来找她了,善解人意地说:“二楼还有小必呢,你出去一会儿没事的,反正现在也没有客人进来。”
不得不承认,沐溪隐现在想知道石争美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她同意了谈话。
石争美是来道歉的。
如今的她做任何事情都谨小慎微。在白天收到花束之后她越来越忧心,心里认定这是冥冥中对自己的一个考验,躲是躲不过去的,于是趁午休的时候去了一趟花店,没想到沐溪隐不是花店的固定员工,她便问老板娘沐溪隐的联系方式,老板娘说只知道她晚上在一家叫灯塔里的咖啡馆上班。等她上网搜索到地址,心神不宁地等到下班,吃了饭便匆匆赶过来,为的就是求得沐溪隐的一个保证,请她保证不将自己高中的历史抖出来。
她现在有好的前程,还有一个家教不错的男朋友,令她觉得很幸福,越幸福就越害怕沐溪隐会将自己曾经做错的事情抖出来。要知道现在网络发达,一个人想将一件事昭告天下很容易。
她反复表示自己早就想向沐溪隐当面道歉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曾经的她年轻愚昧,不知天高地厚,犯下的错误却并非全是恶意,这些年她一直很内疚,沐溪隐的名字几乎成了她的心病。
沐溪隐从她的眼睛看出了胆怯和躲避,对她说:“你只是为了现有的安稳生活不被打乱才来道歉的,不是吗?如果你早就想道歉,怎么可能拖到今天?你现在要我守口如瓶也很奇怪,到现在才害怕不是晚了一些吗?”
石争美见状继续求情,沐溪打断她说:“你不要再说了,你的人品如何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由我决定。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否则我会更生气。”
石争美被赶走后,沐溪隐转过身,一眼就看见应书澄站在她的背后。
一时间很尴尬,但愿他听见了也是一知半解。
幸好他什么也没问,好像真的没听见半个字,她放心了。
她跟在他身后走上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忽然问她现在楼上人多不多,她近距离看见他好看的唇,脑海里竟然和弹幕一样,连续浮现“人工呼吸教程”几个字,她一个晃神,也忘了回答他。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随即作罢了。
二楼的人确实有些多,他的老座位被一个大学生占了,他只能换了一个座位,离她有些远。
她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却始终有些留意他所在的方位,被小必目睹了,特地溜过来,模仿经理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斥:“喂,上班时间,少失魂落魄的!
见沐溪隐很缓慢地回过头,似乎晕晕乎乎的,小必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这么远还要偷窥,你有没有出息啊?我看他不过是比一般人长得好看而已。”
沐溪隐被她说得有些无语。
“别学那个缪乐妮,太傻了,这个年代早不流行暗送秋波和鸿雁传书那套了,喜欢就直接讲,被拒绝也无所谓。”
“那你为什么没有对喜欢的人告白?我指的是那个现在已经不出现的人。”
小必语塞,随即愤愤然放下自己的托盘,直接往应书澄那桌走过去。
沐溪隐大惊,有预感她要做什么不该做的,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等小必跑回来,直接告诉她答案:“你没戏了,人家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孩子了。”
“什么?”沐溪隐仿佛没听清楚,按在键盘上的手指却一僵。
“他早就是一个爸爸了。”小必一脸心痛地看着自家同事。
“哦。”沐溪隐费力地吐出一个字,又画蛇添足了一句,“也不奇怪,现在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当父母了,看他的样子应该会是一个负责的爸爸吧。”
至少是会为自己孩子四处寻找童话书的爸爸。
小必伸手抚了抚额,不想再调戏自己单纯朴实的同事了。
“好了,以上仅是我的臆测,我只是跑过去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他反问你是哪位,我立刻震惊了,我分明是拥有九零后小王祖贤美誉的人,怎么到他这里变成路人脸了?”
小必很不甘。
沐溪隐说:“王祖贤,是演白蛇的那个吗?她很美的。”
“别掩饰了你,我已经解读出了你的内心活动。”小必挤眉弄眼。
沐溪隐不知道怎么应付她,只好摇摇头,让她不要再闹了,快去楼下取咖啡。
这一天轮到沐溪隐打扫卫生,她留到最后一个走,等关上咖啡馆的门后,她直接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东西吃,很巧就看见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思考着什么。
她挑选了一会儿东西,结账的时候手上多拿了一瓶牛奶。
“试试看这个。”她走到他旁边,将牛奶放在他面前,“这是有益睡眠的牛奶。”
“给孩子喝的?”
“成人也可以。”她往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脸,因为睡得少,他皮肤有些苍白,唇色偏淡,整个人清清落落的样子。
他拿过牛奶瓶,研究了一下瓶子上的文字,忽然问她:“你老家在哪里?”
“藤树县。”她记得自己之前说过。
“那里的番薯不错。”
他竟然聊起了当地风物?她很意外,点了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
“你读哪一所高中?”
她一愣。
“你读书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她皱眉,慢慢地开口:“原来你都听见了。没错,我当时被一些人排挤过,过得很不开心,几乎快得抑郁症了,不过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也不想再提了。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她说,“他们只是想看见一只虫子被一只手掌捏住无法动弹的样子,用来排解他们青春期的苦闷,恰好找到的目标就是我,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他松开牛奶瓶,对她说起另一件事:“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年轻时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活泼,后来一次在工厂里和同事争吵,那个同事拿手里的美工刀划破了她的脸。”
她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问他:“她是你的朋友?”
“是我母亲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问:“可是为什么一吵架就要去划破她的脸?”
“当时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划破她的脸,只因为她长得漂亮?后来有些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喜欢去撕碎自己没有的,但心里一直渴望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她也始终想不明白。
“大概他们心里有一个黑洞,永远填补不满,除了恶意可以暂时使得他们感觉不那么空虚。”
“说到底,他们生而为人是周围人的悲哀。”
沐溪隐感觉他的这些话在夜晚听起来很冰凉。
“那位被划破脸的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活得很好。”他简单地说。
一句话让她略感欣慰,如果遭遇过不幸的人要有一个结局,莫过于这句“她现在活得很好”。
许久后,她再次开口:“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当遇见你说的那种心里有黑洞的人该怎么办,不是每个人都会及时得到帮助。”
“只能是活得比他们更久。”他淡淡地说,“用时间告诉他们,你撕碎的东西,是我必要但绝非唯一的,我还是能够继续往前走,我活的每一天都比你的要光明。”
沐溪隐怔怔地看他,他的话并非是激昂人心的大道理,相反的,他的语调很平静,却给她一种感觉,像是很暗的地方燃起了微光。
如果说在石争美出现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有些纠结的话,此刻真的觉得没必要了。
显然他没注意她内心的微妙变化,已经侧过头,将目光落在窗外的夜里。
她忽然站起来,勇敢地说:“你有时间吗?和我去跑一圈,我们比赛谁先跑到终点。”
他的手指落在瓶盖上,轻轻地扣了一下,似乎有困惑,她要和他比跑步?
“你不去吗?”她见他没有动静。
“你先去跑,我等会儿跟上。”
“你要让我一百步?”
他继续看着窗外空旷宽敞的人行道,分析了一下距离后说:“一共三圈,你沿着这块绿化带先跑一圈,回到原点后我再出发。”
……
等她很慢很慢地跑着步,偶尔抬头看一眼前方的人,再次低下头时,脑海中“人工呼吸教程”的弹幕又一次启动了,她吓一跳,赶紧停下来背过身深呼吸,用力甩甩头后双手捂住耳朵,嘴里平静道:“你要健康一些。”
背后稍远的距离,正传来一道类似发现不明生物的研究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