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东在镇上干的是最苦的力气活——帮水泥厂扛水泥袋子。
此时他一身脏灰,两只手上全是土,一双解放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见到许知念,他先是一愣,而后冲上来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刚才他一进村,就听到村口的长舌妇说了——闺女掉河里,脑子泡坏了。
他这闺女长到十六岁,一直是他的眼珠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根本不敢想,要是闺女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活下去。
“你别弄坏了我的鸡蛋。”许知念好不容易才从许景东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怕他担心,赶紧说道:“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她叫不出来那声“爹”,可心里明白,这男人是个好父亲。
许景东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许知念,见她还是粉琢玉砌、眉清目秀的宝丫,鼻子一酸,说道:“爹差点就吓死了,甭管傻没傻,活着就成,走,跟爹回家!”
许景东迈了一步,才猛然发现脚下还有一大篮子鸡蛋,对于穷困的他来说,这么多的鸡蛋见都没见过,更没想到自己家能拥有。
“爹,二叔二婶人可好了,送了这么多鸡蛋给我们家!”许知念没有告诉许景东这些鸡蛋是怎么来的,她不想让淳朴老实的爹背上心理负担。
“他们给的?真没想到,他们还有转性的时候呢。”许景东嘀咕着,也没多想,左手拎着鸡蛋,右手拉着许知念就进了屋。
“宝丫,你咋回来了?”宋淑芝正在炕上抱着许知念的衣服发愣,见她回来,眼中满是欣喜和疼爱,可转眼间,又担心起来——一定是老二家媳妇欺负了闺女,把她给撵回来了。
“你二婶是不是欺负你了,宝丫不怕,不去她家更好!娘说啥也让你吃上鸡蛋……”
“宝丫娘,你可别瞎猜了,你瞅瞅,人家两口子给咱拿回来这么多鸡蛋嘞!”
许景东将那土篮子放在炕上,宋淑芝的眼睛都直了,老二家是三兄弟里最富裕的,却也是最小气的,这是抽的什么风?
“我想吃蒸鸡蛋糕了。”许知念钻到被窝里撒娇,宋淑芝赶紧拿了四个鸡蛋去厨房忙活。
许景东坐在炕沿上,温柔地抚摸着许知念的额发,粗粝的老茧磨着她的皮肤。
他身上还有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可很意外地,她却一点都不反感,只是心疼他这个老实巴交出苦大力的父亲,在他的抚摸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自己的两个哥哥都回来了。
大哥许知秋二十六岁,是个学徒的木匠。
在农村,这个年纪早就该成家娶媳妇了,可因为家里穷,到现在也没有个对象。
他从二十岁起就跟着隔壁村的丁木匠学徒,学了六年,师父还是不让他出徒,整天给丁木匠家白干活,洗衣服做饭倒尿盆看孩子,一分钱的工钱都没有,就管两顿白饭。
二哥许知齐还在念书,因为家里穷上学晚,他二十一岁了还在镇高中读高三。
好在他成绩好,为了考上大学,寒假也不敢松懈,每天跟着邻居家的拉煤车去镇里上自习,晚上再跟着煤车回来。
为了感谢邻居拉着他,他每天都要帮邻居搬煤,现在浑身上下黑乎乎一片,不像个学生,倒像个黑煤窑的苦工。
两个哥哥也都听说了妹妹落水的事儿,进了屋争先恐后地问许知念怎么样了。
“宝丫,你冷不冷,大哥从师娘屋里拿了烤红薯,还热乎着呢。”
许知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地瓜,这是他一路小跑从隔壁村带回来的。
“明天我就不去自习了,我带你上卫生院做个检查,别落下什么病根。”
二哥许知齐有文化也细心,伸手摸了摸许知念的额头,见她没发烧,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儿……”许知念有些脸红,自己一个大姑娘缩在被窝里被两个大小伙子嘘寒问暖,总觉得别扭。
况且,她这两个哥哥都随了爸爸的长相,清隽挺拔,眉目端正,虽然贫穷,眼中却没有贪婪,只有朴实和干净。
被这样两个帅哥围观,她多少有点难为情。
“老二说的对,明天一定得去一趟卫生院。”
许景东一边说着,一边从贴身的秋衣内缝制的兜里摸出了一沓毛票,仔细数出来十块钱,说道:“老二,把钱带上,大夫让做啥检查就做啥检查,让吃啥药就吃啥药,要是钱不够,你去水泥厂找我,我找工头预支点工资……”
“嗯,我知道了爹。”
许知齐将钱小心地揣好了,一家人都像是很有默契似的叹息了一声。
许知念看出来了,这个家太穷了,穷得一分钱要掰成八瓣,但是她也看出来了,自己的家人都对她很好,她是这穷家里的宝贝。
只要家人有爱,穷怕啥?作为前世的商界满级大佬,她来了,便要让这个穷家翻天覆地。
……
当天夜里,许知念睡得并不安稳。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闯入脑海。
她记得自己是在公司上市的庆祝晚宴上昏过去的,她的男友同时也是公司的副手,用尽花言巧语,灌她喝了很多酒。
而她因为长期熬夜工作,肝脏已经出现了代谢问题,过度的酒精摄入让她栽倒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这个噩梦还没结束,下一场梦接踵而至。
她感觉自己站在初春正在化冻的冰面上,一个同龄的女孩将她最心爱的水钻发夹扔到了冰面上——那是他爹扛了一整天的水泥袋子换来的她的生日礼物。
许知念年轻气盛,便直接冲上了冰面去捡,不料一脚踩碎了冰块,坠入了河水中……
她不会游泳,在冰冷的河水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只依稀记得她是被一个青年男子抱上来的,那男人身上很暖,还很有力气,他的臂弯能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不过她被推到冰面上时,清楚地记得,那男子骂了她一句——“老许家这丫头,跟八个月的猪差不多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