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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杀的人是陆师兄？”

崔折剑双目圆瞪, 浓眉倒竖，有若两颗水煮蛋上摆了根拧成麻花的油条，只差一碗豆浆, 便是顿丰盛的早饭。

他就这般怒瞪着竹林, 重复了一遍：“你们要杀陆师兄？！”

对方的话在他听来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天赋异禀不似常人, 什么如若不除之必有后患, 全都在强词夺理。

陆师兄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大好人, 虽然常爱偷懒，偶尔也会作弄他, 但从没有坏心。

就算世间当真有该死该杀之人，把这座山上的人全都拎到一块儿排排站, 他也轮不到前排。

怎么能随口就说出要杀死他的话？

“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守门人不知是没力气站直身子，还是担心站直了也会马上软瘫在地, 自从勾住崔折剑肩头后仿佛找到了大好去处，如船锚勾岸般稳稳趴着。

崔折剑一扯嗓子叫喊，他因离得太近，耳膜鼓鼓地震, 先受不住了。

崔折剑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去看同宗那位伯父, 语无伦次道：“陆师兄是个好人, 没做过坏事……就算那些话都是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解决吗？”

崔姓男子冷笑了声, 似是觉得他问出这番话来殊为可笑。

守门人倒是好说话, 趴在他肩头笑笑, 问：“那你说说, 还有什么好法子？”

崔折剑道：“既然是与修士都相干的事, 应当让人人都知道……”

他凭直觉说了两句，觉出不对，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把这件事说出去，让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修行会引来天灾，然后呢？邀所有人坐下谈话，让已经修行的人主动压制境界，还没修行的小辈不要再走上这条路吗？

崔折剑再单纯，也知道这事不可能办得成。

修士中有人醉心大道，有人追逐名利，不论是哪一种人，都不可能主动放弃自己的修为境界。

到了那时，恐怕所有人都会互相指责，某某修行多年，修为深厚，应当让他先自行散功，某某家族势大，阂门修行，应当让他们先做个表率。又或将矛头指向浮阎岛，毕竟那处都是丧尽天良的魔修，死了也不足为惜。浮阎岛如今沉了，还有西地的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定会有修士提议先对付这些外族……

崔折剑光是想象那副人人自危、硝烟四起的场景，便觉头皮发麻。

守门人斜眼看来，见他腮帮子微僵，将牙咬死，笑了声道：“你看，你也知道没有办法。”

“世间无人不贪，无心不妄。有了修为的想要破境，破境了的想要开宗立派，开了宗门的想要徒子徒孙无穷无尽千秋万代……贪财，贪色，贪大道飞升，人尽有执，你如何劝他们放下手中所有？”

守门人晃了晃手中酒壶，似是觉得劝导小辈着实没劲，远不如喝酒来得快活。

又一口酒气喷到崔折剑脸上，他转过头去，第一次郑重地审视眼前人。

这人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镇日在藏书楼里喝得烂醉如泥，扶都扶不上墙。毕生做过最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和陆九思一块开过黑庄，在去年秋测时狠狠赚了一笔，让无数弟子输得面无血色，如丧考妣。

学院弟子对他的印象大抵如此。

但在王教习的高谈阔论中，他的“卫师兄”乃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在学院中曾风头无两的人物。

给他偷偷塞情书、送野花的少男少女能从山门一路排到清水镇，就算老教习们再三禁止，也止不住有人争风吃醋为他大打出手。

这样一个人，如今却过着醉生梦死、过了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

崔折剑隐隐猜到，当初他们去浮阎岛上历练时一定发生了极为惨烈的事，年轻弟子死伤无数，而守门人从岛上回来，也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对方的改变一定和这群人有关。

也许就是在浮阎岛上遭遇了这群人中的一个，碰触到所谓修行界的大秘密，从而万念俱灰——

若要阻止天灾降临，只能让天地之间始终保有充沛流转的灵气。

要让已经存纳于修士体内的灵气回归天地，只能让他们散尽修为，甚或身死道消。

彼时他正意气风发，如何能做得来这等杀人灭口的勾当？

可他若不杀人，往后便有千万人会因此而死。

如何抉择？

守门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无数颓靡的日日夜夜，也许只有烈酒入喉的瞬息，他才不再为满手血腥而悲恸悔恨，才能够感受到内心的片刻安宁。又或许他之所求，是一场不复醒来的长醉，从此不必在苦痛与更苦痛间纠缠，无止境地沉沦下去。

崔折剑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究竟更接近哪一种。

他也不必知道。

“这不对。”

崔折剑终于想通，纠结的浓眉舒展开来，变回与平日一般无二的平直。

他看向站在身前的宗伯，道：“你不对。”

又伸手一拂，将趴在他肩头的邋遢男子拂了开去，道：“你也不对。”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没有其他解决办法，这不是去做错事的理由。”崔折剑解下身后铁剑，双手握住剑柄，他的背脊被冷汗打得湿透，掌心仍旧干燥如许，不会影响拔剑出剑。

“滥杀无辜就是错。”

“我不同意。”

“也不会做。”

守门人被他一拂，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不见如何反应，他那位宗伯闻言却是勃然大怒，斥道：“妇人之仁！你若不杀，他们便不会因你而死吗？！”

换作旁人在此，也许会为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困境感到为难、迟疑、犹豫不决，崔折剑不会。他生来便是如此，行事刚直，近乎愚勇，任王教习敲了几百上千下脑袋，也没开窍。

他认定是错，那便是错。

绝不回头。

崔折剑并未回答这声质问，只缓缓抽出铁剑。寒光如水，映照林叶，他神情肃穆，对自小无比尊敬、体内流淌着同样血水的同姓长辈递出一剑，报上名氏地望：“清河道崔折剑，向阁下请教。”

崔姓男子深深看他一眼，也解下背上长剑。

他们都是崔家人。

不可一刻手中无剑。

同样的钝重铁剑。

同样的出剑式。

同样平实无华的剑光。

两剑交撞，崔折剑一退，再退，狼狈地撞上一竿青竹，胸口滞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两人一般出身，修习同样的剑法，对方却比他年长。狭路相逢，他败，理固宜然。

崔折剑的脸上不见颓意，他随手抹去唇角血水，双眼一眨，露出平日难见的奸诈狡黠。

那模样就像是有个平素循规蹈矩，安守本人的老实人，终于恶向胆边生，朝恶邻家中扔了个臭鸡蛋。

崔折剑将眼一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番打斗已经惊动了莫愁林中诸位教习。

自打半片林子被温教习一手削秃，硕果仅存的青竹就成了众教习心尖上的大宝贝。平日他们路过都要踮着脚走，如何能任人在其中瞎折腾？

这一动手，教习们听得动静，纷纷从竹舍里钻了出来。

王教习脾气大，一马当先跑在众人前头，见到林叶簌簌掉落，便心痛地大声喝道：“哪个混账做的好事？还不滚出来？！”

崔折剑趁自己还没被封口，豁出去喊道：“救命！有人要杀陆师兄！”

崔姓男子微一怔愣，并未及时灭口，反朝跌坐在地的守门人看去。

他们不算熟识，但曾共过事，他虽然看不上对方借酒浇愁的颓丧模样，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在阵法上的造诣远非常人可及。

正因如此，当崔折剑朝他递出一剑时，他毫无顾虑地出了手。他深信有对方在此，竹林中的响动不会外泄丝毫。

这些个教习怎的会被惊动？

又怎么会在那毛头小子喊了一声后，急红了眼，杀气冲天地朝他奔来？

他皱眉俯视守门人，想要斥责对方，一众教习却已经杀到林中。

当前的王教习抓住崔折剑的肩膀便将他提领到身后，如同老母鸡护崽子般遮挡住他，同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

奚指月微微侧耳，似是听了听窗外动静。

老者同他一般凝神听去，除却竹叶簌然，再没听见其余响动。

这或许是对方的缓兵之计，遇到两难的抉择，便不自觉想要拖延时辰，消磨光景。没想到祭酒看似超凡脱俗，也会如凡夫俗子般露怯，做出这等举动。

老者正要开口催促，就见对方展颜一笑。

笑容明澈，从未为这事感到困扰。

他的双手也自袖中探出，指掌虚握，抵唇咳了一声，有些病态的苍白。

“原本还有第三个问题想要请教阁下，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不管阁下希望我做什么，我恐怕都做不到。”

助纣为虐也好，袖手旁观也罢，他都不可能做到。

这群人要伤害的是陆九思。

万千桩事中奚指月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就只剩下一桩：保护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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