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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外, 妖族众人议论不休。

长老在妖族里积威甚重，说的话有如圣令，人人信从。说是有外族会引来祸端, 众人原本便信服, 心生警惕，正撞上陆九思来到妖族居地, 更将他视作长老预言中的祸水, 人人见打。要不是顾忌他身旁还站着妖王, 也许已经有人朝他下手为民除害, 即便不能动手，也有妖族用目光审视着他。

陆九思稍一斜眼，便能撞见无数妖族老少目光如刀，紧盯他不放，像是想从他身上剜下一片肉来。

这些眼刀还会顺势而变, 如若他离澹台千里远些，刀风便弱，要是他与澹台千里靠得近, 说了话，或是和先前那样对上了眼, 刀风便会转瞬变烈，叫人难以应付。

情势所迫，陆九思悄然朝旁退开半步，不动神色地离开澹台千里寸许距离。

还没能再退一步，就被对方扬手捉了回来。

是实实在在地捉住了，澹台千里一手径自握住他的右手, 扣紧他的手指, 腕如铁铸, 比起镣铐更坚实，没法挣脱。

这一下，招来妖族愈发仇恨的目光。

“阁下，何必呢？”陆九思挨近他身旁，低声劝道。

澹台千里斜眼看他，问道：“你怕了？”

陆九思不是害怕。妖族众人再凶狠，也不能当众扑上来将他生吃了，只是觉得这误会未必化解不开，偏要火上浇油不太妥当。但他知道澹台千里的性子，连待旁人好时都懒得说个清楚，更不会愿意与这些敌视他的族人解释。

两人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澹台千里会招来同族敌视，也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他要是这时候跳船跑路，未免太不仗义。

陆九思当即便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打不过你。”

澹台千里低笑了声，道：“乖了。”

陆九思：“……”再这么说他可就要跳船了啊。

四周喧哗声愈发响了，坐在阴凉处歇息的、正在挑担负石的、弯腰清点香烛数目的，无数妖族包围着在神殿外闲庭信步的两人。

陆九思甚至察觉到他们不止用目光审视两人，脚步也悄然靠近，似是随时会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来。

他的掌心微微生汗，握住腰侧剑柄，以应对不时之变。

在这样引而不发的紧张时刻，喧哗声忽然静下。

一袭白袍出现在神殿石阶前，拾级而下，越过众人来到澹台千里与陆九思面前。年迈长老缓步行经之处，一众妖族纷纷低头，更有虔诚者匍匐跪拜，低声祈祷。

长老缓缓走到澹台千里面前，颔首问候道：“大人。”

澹台千里神情傲然，全然不像其余妖族般对来人怀有恭敬之心，只垂眼问：“如何？”

长老道：“我等商量好了，今日便可开楼。”他的目光在澹台千里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有话要说，但在看到他身旁的陆九思后当即收口，只道：“大人可是现在就与我走一趟？”

澹台千里颔首道：“走。”

陆九思奇怪道：“什么商量？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昨晚深夜来到此处，今日才刚起没多久，澹台千里什么时候去和妖族长老商量事情了？他会分丨身之术不成？

澹台千里毫不避讳，回答道：“你还没睡醒时的事。原想叫你一道去看个热闹，见你睡得正熟，还是作罢。”

陆九思：“……”

澹台千里又道：“现在看也不迟。”

走在两人身前的长老面露难色，便是再隐忍也能看出面上有几分不忿，似是觉得澹台千里这般说话太过轻浮。他心中有所顾忌，没将呵斥之辞说出口，只道：“那便随我走吧。”

长老忍了下来，澹台千里不见丝毫收敛。

绿洲中房屋都很低矮，不久前招待过他们的小姑娘所住的房舍更只是两间土房，但眼前的神殿却巍峨耸立，排柱足有三丈之高，如鹤立鸡群般瞩目。妖族众人习以为常，都觉得这理所应当，要是族中势力更大，财物更丰，应当修筑更富丽堂皇的大殿，才配得上劳苦功高的诸位长老。

澹台千里与陆九思并肩走上石阶，攀上这座格外威严肃穆的建筑，神情尽是轻蔑。

穿过长廊，不时能见到洒扫应对的少女，提着裙摆踮脚走过，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迎面遇上三人，不拘她们原本站在何处，在做何事，都会立刻垂下手来，跪地行礼。

“这么多年，规矩也不见改，怕是皇帝也没这等威风。”澹台千里讥讽道。

长老低咳了一声，没有答话。

几人路过神殿中的祭台，能看见台上摆着大盘祭肉，又有金樽盛着刚从野兽脖颈中取出的鲜血，杯盘如山，煞为壮观。

澹台千里道：“祭肉倒也换得勤快。”

陆九思悄悄伸手拉了一把他的衣袖。澹台千里没看见，他可是瞧清楚了，前面那位带路的长老忍了又忍，青筋暴跳，手指都几次变回鹰爪了。

“何处说错？”澹台千里转头看他。

陆九思无奈道：“阁下说的都对。”

他也觉得这些长老的做派未免太过。

妖族众人对长老的崇敬之情，只要在这里待上小半日，就能深切感受到：碰面必行礼，有命令便遵从，更别说还有小辈将他们看作父兄般敬爱。但一众妖族尊敬他们，是因为他们为族中事务操劳多年，实实在在庇护了族人，要是将这份崇敬之心视作理所当然，未免本末倒置。

祭祀更是为了祈福，固然不能以铺张为本。他们早些时候在小姑娘家用的早饭都没能沾上一点荤腥，这神殿里却大肆摆着祭肉。祭台上的肉用了也就丢了，还真能有神明能够享用？都是浪费罢了。

要是这几位长老真的关爱族人，怎么也不该做出这些事来。

澹台千里满意地笑笑，将他的手扣得愈发紧了。

领路的长老怕是不想再多听他说一句，脚下生风，很快领着两人走到长廊深处的正殿。

正殿是长老们平日议事的场所，重门紧闭，仿佛与外间相隔绝的另一方天地。三人一走进殿中，带起的清风吹动墙上烛火，连带着投映在地上的暗影也随之轻轻摇晃，是殿中唯一的动静。

领路长老行如鬼魅，没发出丝毫响动，转瞬与笼罩半座大殿的黑影融为一体，回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其余五位长老亦是连脸都没露，只有大长老坐在正中高椅，自上而下看向两人道：“来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微微一顿，很快移开，不像旁人般露出异样神色，只问道：“大人独自进蜃楼，还是两位一道进去？”

“……什么是蜃楼？”

话音一落，本就悄寂的大殿更是寂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陆九思不好意思地朝大长老笑了笑。

他也知道大殿肃静，长老威严，但不知道确是不知道，真要进去，也该在进去前问个明白吧。

澹台千里低笑了声，道：“你想知道，问就是了，哪有那么多规矩。听过‘海市蜃楼’一说不曾？”

问都问了，自然要问个明白。哪怕长老们面色不善，陆九思也点头道：“这倒是听过。志怪传奇里说‘蛟之一属为蜃，能吐长气，成楼台城郭之状’。这是借雾气生出的一种幻相，常在海边见到，才起了这个名字。”

澹台千里道：“便是差不多的玩意儿，骗人的小把戏罢了。”

“大人！”

“大人！！”

几声呵斥在殿中交迭响起，显然是数位长老不满他说出这话，纷纷出声呵止。

坐在上位的大长老也长眉紧锁，沉声说道：“此法毕竟是我族中秘术，大人何必出言诋毁。”

澹台千里没理会他们，只对陆九思道：“世间所谓海市蜃楼，也并非虚妄幻相，而是另一地的残影。我族中蜃楼与此相类，能借助古时留下的残存之物，窥见当时发生的事。”

“圣药数百年前失窃，到底为谁人窃走，至今仍不知晓。若开启蜃楼，便能见到当时景况，兴许能找到窃药的线索。”

陆九思有些懂了，赞叹道：“这很妙啊。了不起！”

一众长老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大长老开口问道：“两位如何决断？”

陆九思道：“一起去罢。”这趟好歹是为他来的，让澹台千里一人忙活总说不过去，他得跟着一起走。况且，殿中长老个个对他虎视眈眈，他要是留在这里，保不准都等不到澹台千里回来就惨遭不测。

澹台千里偏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朝众位长老道：“你们也见了，他一时半刻离不了本尊。”说着又攥紧了陆九思险些溜走的手。

暗影中响起几声低咳，又响起几声呵斥。

大长老抬起右臂，制止其余长老议论，随后徐徐开口道：“那便请二位都走到殿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殿正中以玄武石铺成的地板上便有金光一闪，光芒转瞬汇聚成环，如同循环不已的长河般缓缓流转。

澹台千里当前一步迈入金环，朝陆九思道：“别怕。”

陆九思双脚一并，跳了进去。

澹台千里低笑了声，长老们的面色却极难看。开启蜃楼乃是一桩大事，这两人却是好似准备暮春踏青，相伴出游般嬉笑吵闹。

“不必多言。”大长老沉声开口，不知是在呵止其余长老，还是在提醒二人注意言行。

他自座椅上站起，拄杖走下矮阶，徐徐来到金环外。随后，其余六名长老也先后从暗影中现身，在金环旁站定。

众人围聚金环的瞬间，陆九思心头一紧，似乎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意，但那股杀意还未成型，便在澹台千里斜睨一眼中烟消云散。

“请诸位开楼。”澹台千里沉声说道。

大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拄杖。其余长老紧随他之后，也放下手中所持诸般法器。

紧接着，大长老仰首而立，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真是很长的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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