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倒是首辅李琚率先出列,道:“民众诣阙直言,乃是敷宣治道,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揭露地方败政,监督行政,甚至矫正施策。然而,民众诣阙也是自发的,却往往夹带着某种情绪,看起来是申诉冤情,伸张正义等等,但只要仔细辨别他们所申诉的冤情,其实也不难发现,他们对冤情的理解,或者想象,几乎都成了零碎的,情绪的,甚至暗藏私心的表达……”
“相国,这样说恐怕不太合适吧?”河南道御史卢有全忍不住跳了出来,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
李琚并不辩驳他的话,而是向永明帝继续道:“臣之所以要这么说,完全出于大局考虑,其实那日早朝刘阁老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漕河只有一条,但陆路却不是只有两京之间一条路,我大明幅员辽阔,光是以两京为起点的水、陆驿道就有十二条之多,加上浙江、福建等布政司管辖之下的水陆驿道,就有十四万三千七百余里。试问这样广袤的道路,能仅凭区区一纸诣阙状子就完全弃之不管?就因为诣阙百姓需要同情?”
卢有全似乎有些发急,道:“就算如相国所言,但也不能完全置他们于不顾吧!”
刘一焜听了李琚一番话,心中泛起一丝诧异,以他对这位首辅的了解,就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儒士,而且深受隐逸思想的熏陶,‘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但在他看来,所谓的隐逸其实就是不作为,所以他从来都对此嗤之以鼻。
刘一焜很清楚自己和首辅的辅政理念有分歧,只要不触及自身,他一般会选择中庸,所以也从没想过他会赞同自己,这次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那老太师的意思是什么?”永明帝开口问道。
李琚又道:“臣也并非完全置他们于不顾,臣只是认为,无论是漕与陆也好,还是漕与海也好,都需全盘考虑,不能单独只考虑或者不考虑任何一方。”
永明帝明白了,道:“你的意思是需将漕、陆、海三者结合在一起,看做一个整体来考虑?”
“臣是这个意思,”李琚答道。
“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永明帝沉吟片刻,又问:“那怎样才算一个整体?”
“那得基于某种目的为先……”
“陛下,臣有本奏,”漕督齐梅尓突然出列,禀道。
众人一见他出列,而且还说有本要奏,都吃了一惊,再仔细瞧他手里果然拿着奏章之类的,显然是有所准备。刘一焜同样一愣,心想这位又要搞什么花样?
永明帝想了想道:“老太师暂且退下休息。”
李琚领命,躬身一拜便退在一边。
永明帝又道:“齐爱卿奏来便是。”
齐梅尓这才缓缓道来:“既然陛下和相国已提及将漕陆海看成一体,那么臣倒是有个建议,或许能为抛砖引玉之用……”
“哦?说说看呢,”永明帝有了一丝兴趣。
“那便是重启胶莱运河的开凿。”
此言之后,整个昭仁殿变得安静异常……
“海运,无论从长江入海口的海运,还是从淮安启航的海运,都必须绕过山东半岛才能抵达渤海湾的直沽港,然而正是这一段却充满危险,尤其是成山以东的白蓬头之处,乱石潜礁,湍流伏沙不可胜数,要过此处非熟识水洪则不敢行。若海运行,则胶莱故道不可不复,而且复开新河,过去总是以工程浩大费用繁多为由,现如今既有驿递改革作为榜样,也完全可以采取商帮出资,地方出力的方式,岂不两便?”
这一番言论,让首辅李琚微微闭上眼,似乎在衡量这种可能性。胶莱运河提案在隆庆年间就已提出,当初因为政争而被迫放弃,但若想漕陆海整体考虑,也不是不可能。隆庆年间,由淮安经海州至胶州,本就作为海上漕运路线,若是胶莱运河能成,那么淮安就将是南北海运、漕运的一个重要转运地。
刘一焜听完在心里一哂,漕运总督重提海运旧案?
他突然对这位齐总漕的做法感到十分好奇,他是真心提还是……只想找个借口?
若是真心提,那恐怕他所承受的压力、攻讦不会比他在总漕位置上少,毕竟这样的提案有悖于地方利益,甚至往后的仕途也完全有可能葬送于此。但若只是找个借口故意一说的话,对他目前的处境又有多少帮助?
这一点倒是让刘一焜有些看不懂了。
每当运河、漕河新开之时,或者某一段河流准备废弃不用而另觅它途时,往往都是与之相关人员争论最为激烈的时候,被废弃同样也会导致其政治地位的衰微,徐州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相反,新开的漕河则会带来当地经济社会的繁荣,同样显而易见。
但是,历史上曾提出开凿胶莱运河,却遭到了山东地方官吏的极力反对,其表面的原因无不堂而皇之的自然条件恶劣,技术难度大等客观原因,但实际上却是为了维护本省的利益。因为开凿新河必然耗费地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而集登州、莱州、青州三府之力又不足以支撑。
当然,一项浩繁的工程从开工到建成少则七八年,多则十数年,远长于官员的任期,这完全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以务实的角度来看,在未来尚不确定的情况下,就投入大量人财力,实属不明智。即便此地存在巨大的潜在利益,但为自身利益考虑,短视的地方官员任然更倾向于反对。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年来,山东一省的地方官都换了无数茬,但在胶莱运河提案上却是相当默契的统一口径。
果不其然,齐梅尓话音才落,就有官员站了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山东巡抚李奕显。这位巡抚其实也是被召进京,只是比齐梅尓提前一些。
漕运大省的巡抚和漕督本应是利益共同体,但实际两者在职权方面是有所重叠,虽然这也是合作的基础,但同样也是矛盾根源。所以刘一焜有些看好戏似的看着他两,想看看他两到底怎样将矛盾公开化。
李奕显出列向永明帝叩首行礼,而后沉声道:“陛下,臣以为齐总漕所提方案有欠妥当。”
“李卿家,那你也说说为什么不妥?”
“回陛下,过去说开凿胶莱运河是工程浩大费用繁多,以致鲁东三府难以承受。但现在,对于山东一省来说,则完全没必要开凿胶莱运河,与其耗费那个人力物力,不如去疏浚大小清河,亦或修整域内的驿路,都比之来的更为实际。”
“这是为何?”永明帝有些诧异。
即便同为漕运省,涉及自身利益的着眼点似乎都不太相同,山东的提法就与南方完全不同。
“恕臣斗胆一说,与其开凿胶莱运河,不如开放胶州沿海的海禁,这样南至闵广,北达辽东、朝鲜乃至倭国,诸如棉、布、茶及大量土特便可仰山东为中转,这才是给山东带来最大的实惠。”
“再者,登、莱二府其土性不比东昌、兖州,木棉种植不及这二府,但胜在棉纺织业兴旺,其木棉全仰省内其他州府供给,山东域内所产木棉连本省都供不应求,早就没有再往南方运送。”
“还有,本省所产棉布鬻于蓟、辽、晋,更远至陕,虽不及南方棉布精细,但所仰水陆畅通,能比之周转更快,比如大小清河沿岸所出的平机布、乾机布、立机布犹佳,即便沂州最穷之地也有平机、阔白棉布、小布等出售。百姓植棉、纺织已是他们最主要收入来源,但若胶莱运河开凿,先不说靡费多少,必定征用大量人力,耗时数年,不敢想象到那时,一省之内的百姓生活会受何种程度的影响,更遑论植棉纺织将受何种程度打击……”
李奕显说了一大通,意思无外乎两点,一是如今再开胶莱运河价值不比胶州开海;二是开了之后说不定会对山东一省的棉纺织业造成损失。
刘一焜总算听明白了,心想,这倒是一个新的理由,好像也说的过去,问题是你只站在山东立场上说这番理由,就不想想开胶莱运河只是你山东一省的事吗?
而且,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齐梅尓为何突然重提开胶莱运河旧案。固然他会因此承受比以往更大的政治压力,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假如此次重提旧案成功,那么功劳就是他的;即便不成功,那么沿漕七省势必面临二选一的境地,这其实更符合陛下的意思。
果然,李奕显话音刚落,齐梅尓又道:“如此看来,李巡抚倒像是不反对开陆运……想想也是呵,山东一省无论漕、陆、海运皆便利,若是联通三者,那么北方除京畿之外,山东一省的地位将无出其右。”
李奕显闻言皱了皱眉,但没有再出声反驳,向永明帝一拱手后便退下。
这多少令看戏的刘一焜和一些大臣有些失望,虽然猜到了齐梅尓重提旧案的意图,但还是猜不透他这个人和他的目的,以及他对于放开陆运的态度。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或者通过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整个漕运体系已经糜烂到连漕运总督都无法与之合作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