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翁庵就是漕工出身,那时还年轻,才成亲不久就带了妻子去了仪真的闸口做纤夫,那时候漕河上的漕工,大都和他们一样,无一不是拖家带口。
后来朝廷说要海运,消息很久以后才传到他们那里,他曾经非常担心,而且夜不能寐,就怕上头一纸政令,从此他便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而那时,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
不久,又听说渤海湾的运粮船给‘漂没’了,朝廷因此取消了海上运粮,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
再后来,他进了漕帮,又渐渐爬到了高位,越来越深刻的体会到,一条绵延千里的运河,它养活的人口和与之相关的利益链条,又岂是一个简简单单海运能取代的?
海运本身没错,错在提出者只看到海运的好处,却对漕运本身的问题视而不见,这种避重就轻的方式岂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就算粮船没有‘漂没’,海运也不会长久。
然而这次的陆运,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不会像‘漂没’的海运那样简单。如果有一天,漕帮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漕运,又何去何从?
翁庵心事重重,没怎么喝酒,席间,对方四维和黄师爷,他观察了许久,突然一个想法闪过,于是问道:
“方先生,你说说,如果我们漕帮上了岸,可还有活头?”
方四维想也没想就答道:“放弃你们漕帮所谓的‘义’就行,毕竟那只是小义,而非大义。”
他的话音才落不久,堂上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连戏也停了下来。
许久,方四维感到气氛的异样,抬头看了一圈,诧异之情写在了脸上,我说错了?
翁庵冷冷的看着他,道:“那就要请方先生解释一下了,何为小义,何为大义?”
方四维略显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正伦理,笃恩义’是没错,但不能凡事都来以此为理由来行‘替天行道’之举,仗义疏财,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拔刀相助,那不是你们漕帮该做的。家有家的秩序,国家也有国家的秩序,你们怎能替国家来行天道?”
“哈哈哈……”翁庵闻言不怒反笑:“这些难道不是天理正义?漕帮为何就做不得?”
方四维微微叹气,心想我哪是这个意思?这怎么越解释越错了。
黄师爷醉眼朦胧,可脑子还是清醒的,见彼此有些冷场,想想,觉得还是说两句。
“方公子的意思就是,要守法,而并非说漕帮不能行天理正义。”
粗汉子倒是抢先开了口,他之前也喝不少,但酒精似乎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呵……法是什么?能当饭吃?”
堂上冒出零星的笑声,有人接了话头:“法就是税侩说今天要收过闸费剥浅费仓储费催儹费,你就必须交,不交船就过不了闸,过不了闸自然莫得饭吃。”
席间又响起一阵哄笑,粗汉子也裂开嘴大笑:“老四说的好啊,这个法果然能当饭吃,就是他么的别人吃肉,老子连汤都喝不上一口,还只能捡人家吃剩的。”
翁庵接着道:“夫头浮其数以责之伍长,伍长亦浮其数以科之散丁,就连一个微末的伍长都特么鲜衣怒马,出入酒楼歌馆,一掷千金……以老夫看,您二位说的这法啊,估计对他们也没啥用,倒让我们漕帮去守法?难不成守王法还是因人而异?”
方四维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犹如被火漂过一样,想解释两句不知从何说起,又想义正严词辩白两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不合适。
踯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法,自君出,法就是规则,天下人都应守之。”
他这算胡诌了,其实本来很正常的两句让他这么一扯,就显得生硬和高高在上,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可见他是被逼急了。
黄师爷暗暗叹气,县尊还是太年轻了,跟漕帮还引经据典的,人家也要懂才行啊。而且以这种口气说,只会让人反感。
“翁庵、钱庵,其实方公子本意……打比方说吧,若是将来陆运通了,那么靠陆运谋生的人同样不会少,大家都得守一样的规则不是,否则不全乱了?我这么解释吧,方公子所说的规则,是说儒家的‘仁’,对上则要求仁治,对下则要求忠恕,此所谓规则之治。”
粗汉子一哂:“啧啧啧,不愧是读书人,说的话都这么好听。可惜咱没读过书,不懂什么是仁,忠义倒是听过。”
又有人接着道:“咱们漕帮拜的是关二爷,桃园三结义,那就是忠义。”
“士为知己者死,为兄弟两肋插刀……”
“哟,老四这回终于说对了,不是为兄弟插两刀了?”
话音甫一落,又引来一阵哄笑,黄师爷眼见场面要失控,想了一番又道:“不如敝人就说说赛马场吧,这应该好理解……”
翁庵一听,开口道:“好,那就请师爷好好讲讲。”
“要说赛马场,就不得不提一个丫头……”黄师爷起了头,见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转向自己,又继续:“当初那邬家丫头找到衙门说要佃马场,我们还没当回事,就想着按照以往佃给她就好。结果人家一来就报了个天价租佃费,当时县尊跟我两人都傻了,还以为这丫头是人傻钱多,后来……”
“哈哈……后来怎样?”
“后来……当然要佃啊,不佃我们就是傻的。然后嘛,自然就是立佃田契约,结果呢……”
“结果怎样……你这师爷倒是快说啊,”粗汉子想听,嫌他说的慢。
“结果那丫头自己拟的佃田文约足有一掌厚!条条款款那个详细啊,我跟县尊两人又傻了……你说是吧,县尊老爷?”
方四维微微一哼,继续道:“的确,文约上除了该有的条款,还有什么免责条款,什么违约责任,什么权利和义务,甚至租佃下的这片马场有什么用途等等,无一不是细致到了每一款下的每一条。”
“整这么复杂有用吗?”粗汉子不禁疑道。
“怎么没用?你没瞧见现在赛马场火成这样,都没人敢惹麻烦的,惹不起!还有那违约责任双方都有,一方违约会赔另一方十倍于租金的违约金,谁敢违约?”
“要是有人偏就违了呢?比方有权有势的。”
“那就等无穷无尽的官司吧,以及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曝光……哎,这要按那丫头的话来讲,就是让你社会性死亡,反正那丫头也不俱……”
“啥死亡?”
“就是你人虽还活着,但名声、地位、信誉,乃至家族、子女名声,通通扫地。所以你瞧,她既没暴力,也没替天行道,更没讲什么忠义,偏就维护了自己的利益,维护了她手下一帮人。还有,她给马场立的规矩更多,什么雇员守则,奖惩条例,部门职责等等,多着呢。”
“那……要是伙计犯了错呢?”
“犯了错的人她也不打骂,就罚钱,我看过那奖惩条例,列的无比细致,什么程度的错该怎么罚写清清楚楚,要是做的好,奖励也多。而且月钱每月固定一日发放,从不拖欠,平时节庆里还发各种福利,那都是小打小闹。”
“要果真如此那倒是让人羡慕了。”
“我知道马场里就连钉马掌的伙计比我这个县太爷的收入高,而且做事那叫一个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
翁庵接过话问道:“这就是你们想说的……规则之治?”
方四维继续:“虽不尽然,但不远矣。好比子曰:民无信不立;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还有,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这不都体现出来了吗?”
翁庵有些无奈的看着他,道:“方衙内学问真是好……”
“马场虽小,但规则如斯,这何尝不是体现一种‘仁治’‘法治’?方才翁庵所问,漕帮上岸后可有活头?依我看,不仅有活头,而且还会活的比现在好,只要在这样的规则之下。”
方四维虽然有些掉书袋子,那是他脱不了文人气,但不可否认,他句句都说在了大房二房的心坎上。
最后又补充一句:“规则虽严,但规则之下却是人味,是生计,三百年间的运河故事,归结到最后,不就是‘生计’二字?”
大房二房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
席上其他的人,大都是漕船上的揽头、荐头,手里要么有一艘或几艘船,要么就是控制着百八十人。此时的他们,有的低垂双眸,有的在把玩酒盅,还有的发呆,都不知在想什么……不过,他们应该更能体会什么叫‘生计’。
良久,翁庵才开口说话:“方衙内讲的很精彩,学问也好,说了半天……也只有最后两字中听。”
“那……翁庵的意思?”
“老夫作为大房,不得不谨慎做决定,因为这关乎帮内所有的兄弟,和他们的生计,所以,老夫想见见这位……呃,什么来着?”
“阑司珍,”
“哦,这位司珍。”
“我会修书一封与她说明,至于见与不见,自当由她来决定。”
“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