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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化作春泥育百花——忆外婆

晓玉随笔 周远廉 4195 2022-02-20 20:01

外婆去世多年了,我一直想写点什么纪念她。外婆不是伟人,她辛苦抚育过的我的母亲,我和我的弟弟们,乃至我的子女们,至今也还没有一个成为伟人,但我仍然觉得我应该写点什么来纪念她。特别是当我看到母亲喜孜孜地往墙上挂她的“光荣退休证”时,当我从出版社拿回我的文稿小样时,当我得知弟弟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时,当我的孩子把一张批有优良成绩的试卷举到我面前时,也就是说,每当我感受到了一个普通家庭的幸福、喜悦、成功、进步时,我想写一篇纪念那已经逝去了的外婆的文章的愿望,总是更加强烈了。我要借此告慰外婆的在天之灵,寄托我对外婆的思念和对她养育之恩的感激,并以此教诲至少是我的后代,不要忘记平凡的、普通的,却是小而言之对家庭,大而言之对人类劳苦功高的先辈。

外婆的身世凄苦而又普通。她的老家在浙东山区,全家十余口靠租种十余亩地为生。农家子女多,她排行第八,十六岁就出嫁了。夫家也是种田人,但不久就破了产,幸喜丈夫学会了裁缝,带着她流落到了杭州。我母亲五岁时,外公去世,留下了寡妇孤女,还有一个遗腹子。凄凉艰辛的生活可想而知。外婆先后做过缫丝工,纺织工,刺绣工,有一段时间还在“大户人家”帮佣,遗腹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只剩下我母亲陪伴着她。当时的工厂哪里有什么“托儿所”,穷人家的孩子更进不了什么“幼稚园”,因此我外婆一早进厂,天黑放工,“独养女儿”只能放任自流。我母亲的童年,是在厂门口的垃圾堆旁度过的。外婆到晚年仍常忆起当初做工时惦念着门外的孩子的痛苦心情,还说是“真对不起你娘”呢!

母亲成家后,连续生下我们姐弟四个。因孩子太多,经济上始终很拮据。外婆年近六十时,又去参加了里弄生产组劳动。一天几毛钱,为中药店择药。回家来时今天满身药味,明天又带黄花香。她干得乐呵呵的。有了她的帮贴,我们姐弟四个在享受国家所给的“学费全免”的照顾同时,还常可添置一些簿本呀,文具盒呀,圆规之类。我这个大姑娘还能时不时地缝上一条花裙子,戴上一对红蝴蝶结。六一年困难时期,外婆几乎顿顿吃稀的,即使全家吃干饭,她也是刮出锅巴煮成泡饭下肚,说是这样吃“好消化”。她根本没有不消化的胃病,她是在让饭,让给我们这些当时不知道体贴长辈而只顾自己的不懂事的孙儿们啊!

我在自己当了母亲之后,才知道了抚育孩子的辛苦,而事实上,我所理应担起的为人之母的责任,却有大半落到了我的外婆的身上。两个孩子是“文革”期间出世的,而知识分子必须去“四个面向”接受改造又是“文革”主题歌之一,因此这两个孩子都是在一满两个月后就交给了我外婆人工喂养。已经当上了“太婆”的外婆重新操起喂、洗、抱诸等旧业来。她早已年近古稀,常年咳嗽不断,瘦骨嶙嶙,体重不到八十斤。她没有一个帮手,弟弟们赶上“一片红”,全走光了,在家的又都得上班。她要在负责繁重的厨事之外,管理那一个满地乱爬,一个嗷嗷待哺的“第四代”。她的身体终于拖垮了。几年后,她病体难支,卧着的时候多,坐起的时候少了。但她坚毅的生命力居然支撑着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待她亲眼看到了“文革”的结束,看到了我和弟弟们陆续返回她的身边,看到了两个“第四代”背上书包进了小学,才溘然而逝。

外婆的追悼会是在一间最普通的小厅堂里举行的,参加者却很多。除了我们这些承她养育之恩的子辈、孙辈、重孙辈外,其余的全是里弄里的左邻右舍,最普通的婆婆妈妈、大叔老伯们。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情感。人们尊敬这位辛劳了一生的逝者,唏嘘着、悲泣着,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我们的老邻居,尤其是泪珠涟涟。朱老先生是个孤老,我外婆几十年如一日地帮助他照看着家务,居然使他养成了没有外婆的呼唤就不知道炉子上的水开了的习惯。外婆临终前,曾有两次提到过他,一次是她去世前两天,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久已昏睡的她忽然异常清醒了。她平静地看看自己已经浮肿的四肢,然后不无遗憾地叹息着:“唉,我也真是没有福气。本来,你们都去上班,我在家给你们烧饭做菜,带管管朱先生的炉子,有多好!可现在我却要去了……”啊外婆,她是将照看别人的琐屑劳动当成自己的“福气”的啊!她临终的唯一遗憾,只是没能再继续为他人服务!到她弥留之际,我又从她断断续续的呓语里,听到她再次提到朱老先生:“加煤球……朱老先生水开了……快下班了……”这,就是她留给人世间的,只惦着别人而根本没有她自己的最后的言语。

如今回忆起来,我的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应该说正是一个字不识的外婆。母亲要工作,我是先在外婆怀里,后在外婆背上,再在外婆膝下长大的。是她首先教会我明辨是非善恶。她有很多“规矩”,现在看来都是一条条处世的哲学,为人的道理。比如吃饭不许掉饭粒儿,否则,“要天打杀的”,她严肃地警告说。比如不可讥笑衣服破旧的人,“狗才认衣不认人呢!”她愤愤地告诉我。比如爱劳动的人才有出息,不然,“下一世就要投胎当猪猡,只吃只睡不干活”,如此等等。教育非但每日每时进行,而且是身体力行。记得小时候跟她上街,只要看见西瓜皮香蕉皮之类,她总要颠着小脚走过去,一边嘀咕:“害人哪害人,要跌死人的哪!”一边捡起来扔到阴沟或垃圾箱里去。她生性节俭,称浪费为“造孽”,对我的大手大脚简直是深恶痛绝。我从小到大直至步入中年,不知听她讲过多少遍“巧媳妇日积两米度饥荒”、“败家子坐吃山空当上讨饭郎”之类的故事。她用朴素的道理教育着子孙,未必是自觉,却是十分有效地传授着正直、善良、勤劳、俭朴这样一些人所应有的基本美德。称她为我人生道路上最早最好的老师,她是当之无愧的。

外婆虽不识字,却有着丰富的民间文学常识。她是我文学上的启蒙教师。记得每当夏日的夜晚,在小巷深处的庭院里,我和外婆一边领受着因曾擦过西湖而格外凉爽的晚风,一边就开始了我们的“文学辅导讲座”。外婆会讲七仙女下凡,会讲白娘娘水漫金山,还会讲许多年以后我在《聊斋志异》中得到验证的鬼怪狐仙故事。冬日来临,里外西湖都结了薄冰,我和外婆就早早地熄了灯,暖在一个被窝里,外婆一边轻轻地拍着我,一边用柳毅传书、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把我送入梦乡。外婆有着清晰地叙述故事情节和生动地描绘场景人情的能力。我小时候是那样地迷恋于外婆的故事,以致于上学以后,虽能读书,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以为书上写的远不如外婆讲的好。外婆的口头语言实在生动。她要是说某人脸上肮脏,就说此人脸像“毛笋壳”,她要是斥某人顾小失大,就以“牛走过不看见,虱子爬过倒抓得牢”来作比方。她像很多浙江人一样,特别擅长于使用摹声摹状词。我记得她描绘白娘娘被法海用塔镇住一节时,是这样说的:“那法海‘嚓’地从袖子里摸出金缶,‘刷’地举到白娘娘头上,‘哗啦’一声响,万道金光罩住了白娘娘。哎呀呀,白娘娘再有天大本事,也只好‘苏’地软倒在地,一动也动不得了。”我每每听到这里,真恨不能把那害人的金缶“啪”地打个稀巴烂。我至今也还不明白我外婆何以有那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时又何以有那么生动的描绘。小时候曾问过她,她笑着回答:“我也有我外婆,我外婆教给我的喽!”但如今我已不能深究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戏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民间故事改称为“外婆故事”或许是更为恰当?

外婆给予别人的是那么多,但她对别人却从无一丝奢求。她去世后,我整理她的衣箱。那是一只杭州产的藤条箱,底都快掉了。里面藏放着薄薄的一叠布衣布裤,大多是她亲手缝制的,有许多缀上了补钉。我流着泪找出一套比较整齐的,给她的遗体换上,却不料发现她贴身的衣袋里还有着一点“积蓄”。那是一厚叠的毛票,一、二百张,共计是三十四元五角。看着这点钱,全家都泣不成声了。自我工作后,我每月单独给外婆一些钱作零用,可是她总是用这钱买全家厨事所用的油盐酱醋,有时则塞块儿毛把的给那两个“第四代”添置学习用品,就像当年为我和我弟弟们买书包圆规一样。这一、二百张毛票,是她从“自己”的可怜的零用中一张一张地积攒起来的啊!她积攒了这一些,最后竟成了她自己的丧葬费用!

我悔恨,悔恨自己于外婆在世时没能好好照料她、回报她。在火葬场最后告别时,有位多次参加过丧礼的老妈妈忽然发现外婆的两手僵直着,马上小声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外婆在天之灵还没听到下辈说几句好话,她让我快抓住外婆的手,捏,说“好话”,说是这就一定能把外婆的手捏成拳的。我虽不信迷信,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捏成拳,但这时却身不由己地跪下,紧紧地抓住了外婆那冰冷的、骨节突出的手。我想起这双手赐予我们的宽大仁慈的爱,想起这双手在世上所作过的虽然琐屑却是伟大的劳动,尤其是想起了我有愧于外婆的许多事来:因为外婆不留心烧掉了我自己胡乱放在废纸篮里的讲义而对她大发脾气;因为外婆太忙而忘了在汤里搁盐而故意再不喝那汤;因为外婆后来常进医院要我陪夜而暗暗滋生过厌烦的情绪……外婆啊外婆,如今人死而不能复生,我还有什么“好话”可以抚慰你的心灵啊!我只能悔而又悔地喊了一声:“外婆,我对不起你呀!”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手指居然在我掌心里慢慢地蜷曲了起来!难道世上真有神灵?难道外婆真的听到了下辈发自心底的内疚悔恨而认可了这么微薄的一句“好话”?如果真是这样,外婆啊,你于世的要求实在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呀!

很多人感叹“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悲惨结局,我却要讴歌外婆的“春蚕丝尽身方死”的牺牲精神;许多人称颂英雄的丰功伟绩,我却要赞美外婆的平凡而琐屑的劳动一生;许多人以为唯有培养出了才子名士伟丈夫的人方值得树碑立传,我却要作一文纪念普通家庭的普通的亡者。因为,正是有了亿万个外婆这样的普通的女性,有了她们的普通的劳动,人类才得以繁衍,历史才得以延续,这世间才如此地兴旺和发展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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