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上当,决不会说出故事发生的年代。
因为一说年代,就一定会有一批奇怪的人介入,指手划脚。
这就像,你一说出自己的出生年月,就一定有不少人根据“星座”、“属相”、“生肖”断言你一定会遇到什么事,不会遇到什么事。如果不符合他们的断言,你就是假的了。
我不信一切断言,也不信一切断代。
稍稍可信的,只是地点。
地点在中国南方,那里有一条穿越很多密林、峭壁、险滩的河流。
在中国古代,大家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伦理,国家又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因此在河流上很少有远行的船只,永远是波阔浪静,人迹杳然。朝野推崇的远行,仅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是全国规模的文官选拔制度。这也是中国男子企求发达的唯一出路。任何男子,只要通过一场文化考试,就能担任各级官员,否则只能埋首耕稼,老死乡间。这一来,很多男子的毕生精力,就是拼考试,一直拼到人不像人。因此,这三年一度的远行,既是一种全民的梦幻,又是一种全民的荒诞。
远行也可以走陆路。但陆地上山崖太多,匪贼太多,因此多数选择走水路。那连绵的风帆带出过多少故事?实在不能尽数。
今天故事的起点,是两位老太太。
一位是戚太太,一位是胡太太,都因为辅佐丈夫抗击海盗有大功,被先皇颁封为“诰命夫人”。现在,两位丈夫和颁封的先皇都已不在人世,她们只在享用来日无多的尊荣。回顾平生,她们只有一件事不痛快,那就是没有机会显示她们的家学渊源、文品才华。
“凭什么科举考试只考男生?如果允许女子参试,你我会是什么模样!”这是她们晚年最常发的抱怨。
有一次,胡老太拿到了近几届状元试卷的抄本,看完哈哈大笑,说:“这是九州上下第一名?连天地也要嘲笑华夏无人!”
她坐轿换船,找到了戚老太,几经商议,决定举办一次“淑女乡试”,范围就在她们所在的两府之内。
“淑女乡试”,既违背了男尊女卑的祖训,又冲撞了科举考试的铁则。但她们的身份使她们有资格这么做。不管在什么场合,老祖母出来,天摇地动,何况还是“诰命夫人”。
这次“淑女乡试”,经过三轮筛选,终于让一个叫孟河的女孩子脱颖而出。
有了这个结果,胡老太又有了新主意。她先让手下的女侍去看看孟河长相如何,得到的回答是非常出色。于是,她决定要在闹市区搭台展示,为淑女再争风光。
戚老太魄力更大,通知胡老太,把两人年轻时最喜爱却又不敢穿的服装裙袍各选十套,让孟河一次次穿上现身。
由于“淑女乡试”本来就牵动远近,再加上这次丽服展示的预告,可以想象,那天的盛况会是多么惊人。这可能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选美典仪,而典仪的主角只有一人,那就是孟河。
两位老太太很满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们只觉得台下的一声声欢呼都与自己有关,因此还不时地露出苍老的羞涩。
台下民众满意的是,看到了梦想中的女神。很多妻子都在防范着丈夫灼热的目光,而自己的目光却比丈夫更加灼热。
据一位算命先生说,从那天起,两府之内大批的公子、才子、浪荡子,全都成了傻子,也就是经常把孟河挂在嘴边的傻子。
她究竟是谁?家在哪里?有无婚配?……这一连串的问题,连最有修养的男生都在捉摸。
两府之内,本有媒婆三百五十多人。几个月下来,她们家的门槛快要被踩平了。但是,几乎所有的媒婆都找不到孟河。托媒的男子一次次久等无望,使得那些媒婆也只好直言自己无能为力。只有一个姓郝的媒婆,在多方打听之后,从一个卖柴老汉的粗粗描述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她顺着那个老汉的指点,经过半个月的蹲守,确认了那扇小院的门。
孟河和母亲,住在河边的一个小山村里。父亲在孟河出生那年坐船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但一去整整二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就在一个多月前,母亲突患重病离世,现在孟河完全是单身一人过日子了。
孟河的母亲去世,郝媒婆是知道的,她还帮助料理了后事。但她知道,治丧期间绝对不做媒。按照当地风俗,丧期以“七”为计算单位,到了七个“七”,也就是四十九天,丧期就满了。所以,到了第五十天的那个晚上,郝媒婆来敲孟河的门。
事情实在是很急了,她带来了一群新的追求者。四十九天丧期囤积下了一大批,而这群人更特殊,明天就要搭船到京城赶考。
那个时代的中国男子,最高的人生理想是两项:“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就是娶到一个好妻子,考上一个好位子。这两件事,最好都在年轻时一起办妥,两全其美。因此,他们都想在上船前见见孟河。先让孟河选,再让朝廷选。今天晚上,他们已经把明天出发的行李打好了,跟着郝媒婆来到了孟河的山村。
郝媒婆是这一带唯一的“社会活动家”,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各家各户都搭得上话。她年龄并不大,才三十多岁,但为了展现老成干练,却在头上包着两片黑布束,走路时胖胖的身躯喜欢扭动,说话时沙沙的嗓声显得诚恳。她从央求她说媒的考生中,挑了六个来见孟河。
她做媒婆也有年头了,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年青男子站在自己前面任自己挑选,细细比较的时候还有点脸红心跳。
孟河家是一个柴门竹篱的小院子,柴门前有一座架在山涧上的小桥,小桥那头是一个凉亭。这夜月色明亮,柴门、小桥、凉亭都看得一清二楚。
郝媒婆领着考生们来到凉亭,看了看小桥对面的柴门一笑,便做手势让六位考生躲在凉亭后面的树丛中,自己就跨着大步过了小桥。
她在柴门上轻轻地敲,边敲边叫孟河。里边完全没有回应,她又从竹篱笆的缝隙往里看,再呼叫拍打,还是没有回应。
她回身看了看凉亭边,又转脸对着篱笆说:“孟河小姐,你不点灯,但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做媒半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多赶不走的男生,也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一扇敲不开的小门。昨天已经是‘七七’,丧期满了,可以开门找个人成家了。要不然,一个人住在这山上,还不闷死!你难道还能像你母亲,丈夫失踪二十年,一直单身一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过了片刻,郝媒婆想到了一个办法,笑着说:“一个女子面对这么多男子,也为难你了。这样吧,既然你不好意思出面,就躲在门缝里看。我让六个考生在凉亭上排着个儿亮一亮,你如果看中,悄悄告诉我一个号码就可以了。今天月光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