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卿吐息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眼中充盈着悲伤,“以前的事,想必段廷已经告诉你了。十年前,你和你娘在庄子上出事时,我刚从西凉府回来,那天,我刚到扬州城外的驿站。”魏安然迟疑片刻,开口问:“舅舅,您去西凉府,是要……”“去给你大舅舅收尸。”魏安然没想到他说得毫不委婉,心里涌起一阵悲伤,眼眶霎时间红了。魏向卿的声音如粗粝的砂纸般打磨过她的心脏,“陛下有旨,大哥的尸首当街曝尸,三日后,投掷荒野。若有抗旨收殓者,罪同魏家,满门抄斩。”当街曝尸?投掷荒野?魏安然听得手脚发软,寒毛直竖,她颤抖着转头看向杨嬷嬷,发现杨嬷嬷已经哭成了泪人。“大哥一生霁月清风,无奈受此折辱。我实在是不忍心,就同段廷一起去了凉州,在关外找了半年有余,才拼回一副尸骸,给他安葬。”魏向卿说得淡然,面上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声音平稳地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段廷却心痛难忍。二爷自幼长在永宁寺,大爷觉得寺里不比魏家,日子过得甚是清苦,二爷他身子骨又虚弱,放心不下,便时常寻了理由来看他。兄弟二人,虽然不住在一起,关系却十分要好。大爷在二爷心里,是十分可靠又亲近的存在。听到大爷的死讯,二爷急火攻心,当即咳出了血,这身子骨,也是自那次吐血后,越来越差,连永宁寺的老和尚都无力回天。即使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但还是执意要去为大爷收殓,无论段廷和住持劝过多少次,他依旧固执的可怕,毅然决然地踏上寻找尸骨的道路。这条路,比他们想象的还艰苦。那半年里,他们几乎走遍了凉州和关外的每一片土地,甚至迷失在大漠里,除了担心能不能找全尸骨,还要担心会不会同大爷一样,被沙漠中蛰伏的豺狼撕咬啃食。等拼凑出最后一块尸骨,二爷已经干瘪的如迟暮之人了。本就虚弱的他,若是不走这一趟,恐怕还有几年好活,如今,却只能苟延残喘,数着日子活了。“那边的事情一了,我就快马加鞭,一路未歇地赶来了扬州,谁知道,目睹的只有庄子上那场大火……”“安然小姐,此事不怪二爷,他那时候……”“闭嘴。”魏向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段廷自觉闭上了嘴。“这些年,我从来没停下过,一直在找你们。找不到人,见不到尸首,我就一直找下去。”魏安然眼眶发红,眼泪唰地流下来。她见过听过太多见利忘义、贪生怕死,但二舅舅不一样,他连尸首异处的大舅舅的遗骸都要不远万里地去收殓安葬,又怎么会忍心让她母亲和她的尸骨流落在外呢。“我遍寻未果,就猜想你们应该是活下来了。其实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就很好,就这样安稳的过完一生,我也能了无牵挂。”魏向卿勾勾嘴角,轻嗤一声,“可终究不能如我所愿。”“那枚金水菩提一出世,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派人去追查,许久才查到你们可能委身于南漳村,便让段廷去寻,若真的确认了,就把你们接回来。”魏安然眼神一亮,想到了什么,“我还记得,那天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个空白信封。”“是老奴递进去的。那信封内侧篆着魏家的家徽,这是魏家确认身份的法子,老奴想着要是大小姐看到就一定能认出来。”段廷回答。魏安然一脸懊悔,“我只看了里面那张白纸,根本没想到信息竟然藏在信封上。”“这件事,责任不在你。”魏向卿安慰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身边人也跟着提心吊胆,做事难免谨慎了些。”段廷低着头,心间涌上悲痛。魏安然却从这“提心吊胆”一词中,听出了暗流涌动的危机感。魏家本该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不知天意还是人为,竟还有一脉尚存,若此事被皇家知晓,又会面临一场大屠杀。“就是因为太谨慎,那晚段廷他们又晚到一步,等待他们的,又是一场大火。”魏安然焦急地问:“没有人活下来吗?”就像她和母亲那样。就算是一场大火,也不能保证无人生还。魏向卿一看她那副失了淡然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就算是这个孩子,也没有逃开魏家情深义重的一面。这是处世的优点,又是致命的缺点啊!“段廷,你告诉她罢。”段廷点头,说:“安然小姐,那晚我们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只是有一个人还剩了一口气,自己从火里爬了出来。我们把他带回去救治,就从他身上发现了那张碎片。”魏安然听得心痛,攥紧了拳头,吼道:“他现在呢?”段廷垂下头,“他受了很重的伤,又被浓烟烧坏了皮肤,没撑过几日,就去了。”什么?真的去了?魏安然的身子晃了晃,却再也没有问出一句“真的去了?”。她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问:“你把他,葬到哪里了?”段廷恭敬地说:“他临终前有些神志不清,讲了很多往事,老奴便自作主张,把他葬到了魏氏坟茔的地界上了。”魏安然幽幽地说:“他早就改了姓,确实算是魏家人。他与母亲夫妻一场,葬到那儿,母亲也会安心。”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底是在幻想些什么,早该料到的,不是吗?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庆幸,那天还好没跟母亲说这事。给了她希望再一拳打碎,这种痛苦,她再也承受不住了。魏向卿沉寂了十年的心又被揪起来,就像是他刚听到大哥死讯时那样。当时,在他奔赴凉州的路上,他时常在想,会不会是假消息,又或者大哥被人救了,逃脱了……总之,在他没见到大哥尸首前,心中始终存在着那么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