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高天囤云,黑白相间,形态万千。秋风黄叶在地上追逐,向更浓的秋意跑去。
杨朝夕微微错愕,便在些许紧张中、循声仔细看去——分明便是那日斋坛之上,互相演武切磋的花希子崔琬。略有些纷乱的青丝,在她额前、腮边一下下地扰动着,却动不了那眉眼盈盈间的无尽怒意。
元夷子道长沉声道:“花希子,修道之人,须谨言慎行。似你这般大呼小叫,便能先声夺人吗?”
“可是他……这个冲灵子,当日众目睽睽之下,那般折辱于我……我便只能忍而不发吗?”崔琬兀自气呼呼地反驳道。
知客女道士站在一旁,担心观主动怒,连连给她递眼色,崔琬便将眼神转向她:“镜希子师姊,有劳你在那边挡住出口,别让这轻……冲灵子逃掉!”镜希子无奈,便退开几步,拦在了方才进入的月门之前。
杨朝夕这时解下身上包袱、就地打开,将一顶修好的道冠、一块簇新的发巾和一柄熟悉的竹剑,一道取了出来,走上前道:“花希子师姊,这是那日你落下的东西,今日便物归原主。”
“谁要这些东西!今日既来,便不用走了!”崔琬却是迅速从腰间抽出竹剑,斩中杨朝夕手里的三样东西,跌落一地。
元夷子道长已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花希子,既是你提出的约战,若脾气发完了,便开始吧。”
杨朝夕有些无奈地将道冠、发巾重新收起,交给黄硕,只把那柄竹剑握在手中:“花希子师姊,我师傅确曾嘱咐,乾道不伤坤道,决不能和女子打架……便是丑到让人心生厌恶、也是不能的。今日却是想还了你东西、当面致歉……”
“你……欺人太甚!”崔琬听那句“丑到让人心生厌恶”时,已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之下,便提剑挥了过来,将杨朝夕正说着的话头,生生斩断。这场有些伤脑筋的比试,就在这雷霆震怒的一剑之下,瞬间拉开序幕。
杨朝夕右手还握在竹剑中段,仓促间只好蹬步连闪,想要退出演武场。崔琬却是几个利落转身,抢攻在他右后方,剑剑紧逼、直刺他的脖颈和后肋。阵阵寒意透过剑锋,击在杨朝夕身上,他心惊之余犹自庆幸:幸亏自己躲得快,不然身上怕是要多出几个血窟窿。此事须感谢娘亲,从小要挨打时,便能躲得这般快了……
崔琬见抢攻无效,又调转方向,向已然跑远的杨朝夕快步奔过去。杨朝夕也将竹剑在掌中旋了几圈,握中剑柄,且挡且退。崔琬那日却已见识过他的剑法,最后令他落败的那几剑,委实有些可怖。但今日显然,他并不恋战,似乎只想着让自己发泄一通,便认输了事。这等轻蔑自己之举,反得令她更为恼怒,于是再出剑时,便有“嗤!嗤!”之声鸣响,却也是一套“以气使力”的功法。
杨朝夕见她动了真火,自不敢太过怠慢。之前交手的印象便一点点地开始清晰,拼成一个确切的印象。这剑法气势凌厉、出剑绵密,仿佛漫天雨幕扑袭而来,若是第一次遇上,避无可避之间,难免是要中招。此番二次动手,却已经可以隐约摸到一些规律,若以公孙剑法只守不攻,护住周身要害,却也够用。且崔琬所用剑法似乎颇耗气力,时久力竭,攻势自然便会弱下去。而自己这剑法却绵绵若吐丝,最是适合拼消体力的打法。
崔琬也知自己这“落雨惊秋剑”的弊端,或者说只是她这尚未及笄的年纪上、才会有的弊端,气力总有穷尽时,若久攻不下,必定要吃亏。这时也算准杨朝夕不愿伤及自己,于是下面的剑招便开始只攻不守、无所顾忌。一时间,剑法的精微也一点点展露出来。杨朝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法,便开始露出一些破绽,被崔琬几剑刺中,虽没有创口,却也疼痛不已。
秋风丝丝缕缕从脸上、脖颈间掠过,带了几分凉凉的湿气。当空中几声闷雷响过,便有稀疏的雨星子飘落下来,滴在眉眼、脸颊上,渐渐流进唇齿。却尝不出味道,有的只是些带着腥气的冰凉。杨朝夕感受着这酝酿许久的秋雨,才在阴郁天光下、从她这剑法中,悟出几丝剑意来——便如这渐渐细密的秋雨,纵横交错,随风而摆,似乎每一滴雨水都如长线一般,将天地间织连成一片。
杨朝夕又挡下一些攻势,猛然后退两丈,手臂上却已吃了几剑,抬头疑惑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崔琬也停下攻势,昂然间冷冷道:“知道厉害了?不过已经迟了,今日便要叫你走不出这个院落!便告诉你也不妨,这叫做‘落雨惊秋剑’,是观主她老人家所创,难逢敌手。我以此剑杀你,也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杨朝夕终是少年心性,听她说完,好胜之心便也被勾发出来,摇头笑笑:“那也未必!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能人辈出,谁又能真的难逢敌手?纵然我不敌你,也只是手中剑法还未领悟透彻罢了。”
“那就不必废话,看剑!”崔琬听他反驳,怒意更盛,落雨惊秋剑的必杀一招“石破天惊逗秋雨”便携着风雨之势,向着杨朝夕心口直刺而来。
杨朝夕挺起剑身抵在心前、疾退几步,将“以拙应巧”的格挡招式使出,便将这凶险一剑的大半劲力卸去。再圆剑上撩,“以曲打直”的一剑,不偏不倚地击在崔琬剑格之上,震得她虎口一痛,险些将竹剑扔飞出去。后退几步,崔琬才反应过来,这招已是手下留情了,若他这一剑再向里寸进几分,手指头便也要被削掉几根。
崔琬想到这里,却已是羞怒难当。以自己对“落雨惊秋剑”所掌握的程度,今日怕是依旧难以取胜,若要取他性命,就更是痴心妄想。可是自己……未必真的要取他性命,只是那日受了折辱,心中愤恨难平罢了。此刻心中杀念动摇,手中竹剑的凌厉之势却也少了几分。
杨朝夕误以为她已显力竭之相,便错当成时机到来,突然微转剑柄,将竹剑一面对着崔琬劈下的一剑迎了上去——又是““喀嗤!”一声,杨朝夕手中竹剑果然应声断裂,连崔琬自己都愣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发愣的空当,杨朝夕手中断剑气势不停,却以《五圣千官图》中那微含的一丝霸道剑意,回手斜斜地斩在了崔琬的剑身之上,那玉手轻握的竹剑,接着也被斩断开来。
杨朝夕退开两步,抱拳正色道:“花希子师姊剑术精微,在下甘拜下风!师傅不让和女子打架,果然是先见之明……”说完便转身过去,要走出这演武场。
突然又听到脑后破空声起,杨朝夕忙回转身体,却是崔琬早将手中剩余的断剑,当做飞刀扔了过来。于是他果断将手中断剑抛掷出去,“当”地一声,将那偷袭的半截竹剑打偏到一旁,用的却是自小练习的“飞蝗石”手法。
“好俊的手法!好!”几下掌声响起,说话之人却正伏在演武场的西墙之上,仿佛听了场精彩的鼓乐,犹自叫好不断。
杨朝夕、崔琬都不禁望去,却是那方七斗!不知何时,他竟攀上墙垣,探头探脑间,却也将一场比试看去了大半。
这时站在一旁,为元夷子观主撑着伞的镜希子,突然从发髻上抽下木簪,甩手向方七斗射去。方七斗仰头便躲,却不防手中一松,“嘭!当啷、啷”的几声响动,已然跌下了墙垣。一个呼吸后,“哎呦”呼痛之声,隔着墙壁传了进来。
镜希子那冷若冰霜的清丽面孔,仿佛也瓦解了一些,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失去木簪管束的一袭青丝,顿时倾泄下来,将这滑稽的一段小插曲,也染上了几分动人。
崔琬见偷袭不成,仍不依不饶地、合身扑了上来,竟要与杨朝夕赤手相搏。盛朝虽然民风开化,女子野蛮奔放一点、未必不可,但事关男女之大防,还是要讲究一些。杨朝夕抱头躲了一阵,不得已又格挡几下,便被劈头盖脸的拳掌打在身上,拳拳到肉,好不难受。
那崔琬追打之势并未太久,便突然“啊”的一声,踩到了濡湿的裙摆,一个身形不稳、便要摔落,旁边镜希子快步奔上要扶,却早来不及!
方才还素影翩跹的女子,见自己马上就要与泥水为伍,仓皇之间觉得身边似乎有个“东西”,便想也不想地拽住,想要缓住跌落之势。却不料连那人也拽得塌落下来,两人便一起摔了下去,扑作一团,满头满脸的、全是石板缝隙间渗出来的泥水。方才雨中比剑,也仅仅把外袍淋湿,此刻加上这许多泥水,更湿得透了。
杨朝夕只记得刚才头上、肩膀、后背挨了不知道多少拳,后脑上有几处热辣辣地疼着,似乎已经起了包。正躲闪之间,不料却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接着便仰头倒在一个软绵绵的垫子上……
嗯,垫子很软,背上的感觉真实无比……想着这些,身体还不自觉地扭了扭。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他也意识到不妙,周围元夷子道长、镜希子师姐、黄硕、卓松焘……都奇怪地望着他!
杨朝夕连忙翻转身体、侧过脸去,才看到方才的“垫子”眼眶湿红,源源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泥污,冲刷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来……
而浑身湿透之下,少女姣好的身形也显露无疑。身前微微隆起的地方,剧烈起伏抖动着,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很快便盖过了耳畔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