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拳法眼熟,是熟人出手!
刹那间,公孙真人脑中便只闪过这一个念头。身体却也不慢,右手挥袖迎上去、将拳劲裹住,左手架住来拳肘部,脚下却向后一退,便将这拳劲带偏过去。
就在两个身体擦肩而过的同时,公孙真人又将左肩一抖,靠在了那人身上,那人重心不稳,便要向侧面倒下。
但出手之人身法却颇为娴熟,在身体侧倒的刹那,顺势一个鹰翻,便稳稳落在青石地面上。众道士顺着身影望去,那偷袭之人满头华发、慢慢抬起笑脸来,却是尉迟真人。
尉迟真人偷袭未果,却毫无愧意,笑道:“玄同老弟,得罪了!愚兄一时技痒,想看看这‘翠云道功’如何迎敌。便只在你手中过得一招,就已败下阵来,果然厉害!”弘道观其他弟子听他如此说,也纷纷伸出大拇指,钦慕之意溢于言表。
公孙真人也是笑道:“尉迟道兄赤子之心,便是喜欢开玩笑,也莫要当着众弟子的面。若是一个不慎被我打伤,岂不是要在弟子跟前颜面无存?这套拳法原本便是配合道门行功之法习练的,主要作用还是开穴通窍、舒筋活骨。学起来倒也颇为容易,但却不能蹴成,须得日日勤练不辍,三五年上,或有所小成。实在是套事倍功半的拳法!”
尉迟真人听罢,大摇其头:“那还是不学了,老道还有几年活头?再练三年五年、或是十年八年,好容易练出些成效,便要带进棺材了!”说完又看向几个弟子,“你们却都得认真学起来,以后每日勤加练习。若发现有偷奸耍滑的,罚……罚给老道我当一日的人肉沙包!”弟子们一听,身体便都不约而同一滞,慌忙点起头来。
尉迟真人满意地捋了一把胡须,眉毛一扬:“来而不往非礼也!玄同老弟如此慷慨,我便也不能小气。这套‘夺槊拳’虽是祖上庇荫的,却也没说不能教人。今日便耍将出来,请诸位小道长品评!”
话语声刚落,大家便感觉地面震了一下,却是尉迟真人说话间一跃而起,双足重重顿在一丈开外的青石地面上。下盘半弓半马,双臂攻守兼备,对着一个木桩“笃、笃、笃、笃”地格打起来,出拳如环,连续不断,速度绝伦,几乎看不见拳掌间的变化。
尉迟真人打一阵,便斜刺里跳开一些,又去攻打木桩的右面,下盘也在跳跃之际、偶尔偷出一脚,踢中旁逸斜出的粗木棍,那木棍便被踢得缩进去一大截。
杨朝夕看到这里,便想起方七斗与通玄观莫效儒演武时,冷不防绊出的那一脚,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尉迟真人围着木桩打了半天,却只是热身……就在上清观四个弟子正全神贯注盯着尉迟真人、想看出个端倪来时,弘道观众弟子已经悄然从木架上拿了长短兵器,从尉迟真人身后摸了过去,无比默契地将刀、剑、枪、矛、戈、戟、槊等,向上、中、下三路一齐扎了上去……
“又是偷袭!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卓松焘在旁边鄙夷地咕哝了一声。
那尉迟真人如脑后生眼一般,猛然转过身来,在险之又险的一瞬,双臂连挥、两腿交互,将先攻上来的七八杆长兵器锁住,又尽数拍踢开来。然后不退反进,身体又迎向后攻上来的短兵器,连拍带踢,便将这一轮偷袭尽数破解。
这些手持兵器的弟子偷袭未中、便散开队形,将尉迟真人围在一个圆圈里,沉稳攻势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每一个弟子都拼尽全力,全然不似一次演示,竟有些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意味。
尉迟真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对此情此景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他双掌变钩,臂若无骨,全没了方才打桩时的刚猛。又如两条蟒蛇一般,对袭来的兵器或叼、或缠、或甩、或弹,全部挡在身体之外。甚至还能借为己用,以此之矛、攻彼之刀,自己从中周旋,竟还游刃有余!一时间“笃、笃、当、当”的声音连续响起,却如鼓乐丝竹一般好听。
如此演练了约半炷香功夫,有些道童体力不济,已经喘开粗气。尉迟真人才双袖同挥,将最后一波攻势打开,轻轻跃起一丈多高,跳出围攻的圈子来。众弟子也收了兵器,一起向他行过礼,才在一旁站好。
公孙真人笑着走上前去:“尉迟道兄实是艺高人胆大,这刀林剑丛里往来穿梭的本领,怕是与祖上相较,也是不遑多让了。只是拳法归拳法,便没什么相辅的行功之法么?”
尉迟真人神采奕奕,笑道:“自然是有。十余年前,我与一众道友赴白马寺作佛道之辩。那边僧人虽说平日看来,谦和似懦,但于经义一道,却精熟无比。我们几个老道,穷尽黄老之义,竟辩不过一个年轻僧侣。于是有道友提出以武辩道,我道门擅武艺者着颇多,与那边武僧切磋了几轮,终于占了上风。那些老僧倒也不恼怒,却拿出一本叫做《摩诃婆罗瑜伽》的经折,说外练功夫如灯身,观想之术为灯芯,两相结合,方得证果。释门无私藏,原凭缘法度与我等。”
公孙真人也是诧异:“以布施度人,这老僧倒是高明。你等若不肯接,便是倨傲无礼之态,于礼节上有亏。若是接了,便是承迎释门修习之法,等于是低头了。那么最后如何呢?”
尉迟真人却是苦笑:“当时在场的许多老僧皆微笑不言,竟对此事一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态度,着实令人恼怒。我便自作主张,上去将那《摩诃婆罗瑜伽》接过,给那老僧抱拳行礼,便以江湖之仪受了他这恩惠。待转过身来,却发现同道中人皆是不屑,尔后在道门之中,我便有了这‘假道真禅’的诨号了。”
公孙真人闻之解颐:“这事我却不知了。只是一直以为尉迟道兄触类旁通、学融三教,却原来有这么一番苦衷在里头。”
尉迟真人无奈笑笑:“都是故事了。倒是那《摩诃婆罗瑜伽》却颇有些意思,里面没有几句经文,全是些冥寂观想、抻骨柔筋的图案。我便取来练了一些,反而将家传的‘夺槊拳’,发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威势。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内外兼修是怎样的一条通途,便也觉得金丹成仙、实在虚无缥缈。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当年玄同老弟‘练气锻体’的倡议来。”
公孙真人也想到当年之事,笑意更浓:“当年同尉迟道兄一见如故,虽然道见不同,却只是君子之争。便是武艺这门,同样是家传的艺业,尉迟道兄这行功之法,才算得上是奇遇。”
尉迟真人便不再赘言,从怀里掏出一份经折道:“这便是那《摩诃婆罗瑜伽》,愚兄闲时手绘。画工粗浅,却也是照模照样,可供玄同老弟这些弟子修习所用。”公孙真人忙接下经卷,郑重拜谢了一番。
公孙、尉迟二人且走且言,渐渐便出了演武场。两边徒弟仍在场上互相演示,便是要将方才未明之处,尽数弄得明白。尉迟真人却将公孙真人引至自己靖室之中,烹了茶汤,以半透琉璃盏盛了,奉至公孙真人身前。
公孙真人自茶案上捧起这琉璃盏,只见汤色青碧、碎叶白嫩,将琉璃盏充填成一方剔透的琥珀。幽凉茶香自盏中升腾而上,经久不散,沁人心脾。轻呷在口,顿觉齿颊生香、凉意灌喉,汩汩玉津自舌根生起。仿佛一团元神,便欲破顶而出。不禁赞道:“美哉!”
尉迟真人得意笑道:“这便是今年新炒的白露茶,申州一个入了军籍的弟子,前几日过来探望老道时所留。一杯入口,的确是苦尽甘来、妙用无穷!”
公孙真人又讨了一杯喝下,才徐徐笑道:“尉迟道兄引我至此,怕不光是为品茗论道这些事吧?”
尉迟真人这才一改平日闲适之态,正了正颜色道:“王宫使知我与你有旧,已传我过去几次,他所图的,便是那柄‘如水剑’,还有从中可寻的拔擢机会。当年城破,我等皆被贼兵胁迫,做了些荒诞悖谬之事。但接你密信之后,我便将这‘如水剑’的典故穿凿附会了一番,在洛阳城中四处散播。只是并未曾与人提到过你,众人也皆以为我是操纵之人。却不知这王宫使,又从何处得知与你的关联?”
公孙真人皱眉想了想才道:“我却也只是经手之人,背后通盘运筹的、却不便告知道兄,此节当年便与你说过。世上本无‘如水剑’,只不过是把一个虚构的香饵,抛在安禄山手里,引得江湖游侠觊觎,给他制造些麻烦罢了。却不料江湖草野之力,毕竟难聚,虽有人行险刺杀,却都劳而无功,反被贼首所杀。如今那方古碑,也已是踪迹杳杳、遍寻不得了。”
尉迟真人叹了口气:“如今你便说世上本无‘如水剑’,又有几人肯信?王宫使既然将此剑当做一次莫大机缘,定是深信不疑了。他如今还有些耐心,不至于调用行营兵力,只是须得寻个妥当理由,将此事交代过去才好。至于你那家传的‘公孙剑法’,愚兄也只是好奇,并没有强求之意,你所要提防的,也不过是展不休等寥寥几人。”
公孙真人这时却反客为主,将那烹茶的铜壶拎起,给尉迟真人斟了,才道:“多谢尉迟道兄提醒,我便再做些提防措施,也就是了。‘如水剑’之事,本是信手为之,却不料横生出这许多枝节来。我心里已有应对之言,若王宫使再问及此事,不妨直接挑明,由我亲自登门拜谒,与他说去。”
尉迟真人将盏中香茗一口咽下,从怀中摸出一枚“开元通宝”,才道:“愚兄也是思虑多日,寻不到一个万全之法来。实话说来,我之性情,便如昨夜那弈棋、方中藏圆。而玄同老弟你,却如这枚大钱,圆中有方。愚兄此番啰嗦,便是希望你心里有数,即便要与那王宫使对质,也要忍住一些,切莫生出龃龉来。”
公孙真人便起了身,拱手道:“尉迟道兄,这番推心置腹之言,我定谨记在心。他是朝廷要员,想求显达厚禄,我便不阻断他的念想,也就是了。”
两人又互斟了一番茶汤,说了些别的闲话,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