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金陵的第四天,闫忽德梁依旧没有消息。
第四天,狼王没了音讯,弓者倒是来信,约摸意思就是自己要去办件私事,到金陵的时间要延后,可能一个月后也可能两个月后。
“侯爷,那野人你是哪里找来的?”
仲西侯在吃饭,他是剑客,也是武夫。他吃的东西不少,种类却不多,也就那酱牛肉饼,熟牛肉片,十来个水煮鸡蛋,一大碗的青菜豆腐汤,一盆糙米饭。桌上还有一小坛的射洪春,仲西侯吃饭的时候是不喝酒的,这坛酒,是天琴在喝。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金陵,从角斗场买下了他。”
“他是奴隶?”
角斗场中有斗鸡斗犬也有斗人,斗鸡斗犬人是没法去分辨它们的表情的,所以,斗人总会更令看客兴奋。
闫忽德就是这么一个奴隶,被用来相斗的奴隶。也就是这么一个奴隶,引起了仲西侯的兴趣。
“十年前的小梁就同一头獒犬一般,一头没有主人的獒犬,逢人必咬。”
他的眼睛里充满的是对人的憎恨,他会毫不留情地斗杀他的对手,用最血腥的方法。
“侯爷买下了这头獒犬?”
“难以驯化,可若是獒犬被驯化成了土狗,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仲西侯当了这獒犬的半个主人,獒是最可怕的犬种,也是对主人最为忠心的恶魔。仲西侯喜欢这样的人,他买下了闫忽德梁。
买下小梁,仲西侯做的第一件事,是带上他的剑,带上闫忽德,毁了那角斗场。他们释放了所有奴隶,把奴隶主丢在奴隶包围中却不让人伤害他。这是仲西侯做的第二件事,他想让闫忽德明白,暴力,永远没法真正去解决一件事情。
这个道理,仲南燕告诉仲西侯这个道理后约摸半年就西去,仲西侯犹豫了很久也怀疑了很久,小仁为善,大仁误国,仲南燕对待有过之人的所为谈不上仁,为何会由心告诉仲西侯,暴力,永远没法真正去解决一件事情。
“有些事情你还没到该知道的时候,小梁有他自己的世界,自然,我也信他对我绝对的忠诚。”
曲天琴听不明白,仲西侯摇了摇头,他夹起了最后一块熟牛肉,他吃了两碗饭,第三碗饭也剩下了一半。“一下子什么都知道,只能满足一时的好奇心,真正能记住,一百句里能有三两句已经不错。”
弓者来信中还提及了一个人,听雨剑主,仲西侯微微苦笑。听雨剑主对他人而言是江湖中另一个销声匿迹的传说,可对仲西侯而言,不过是分隔两地各自长大的表家兄弟一般。
二十九年前,舞雩剑败给了听雨剑,知道这件事的,怕也没几个双脚没踏进棺材板了。
天琴放下了酒碗,她皱眉不悦,明明想更关心侯爷,更知道一些他的事情,被仲西侯一说竟显得自己和街边厚唇长舌的妇人没啥两样。
曲天琴同样不明白,花满西城的仲南燕,除了荣耀,在他眼中输赢、生死,并不是无关紧要。仲南燕是如此,那仲西侯又会如何?
她坚信侯爷心怀不夜城,就同侠客小说中那些游历天下的大侠一般,忧国忧民。可这终究是曲天琴的一厢情愿,若这事情告诉她的兄长,只会让傻大个哈哈大笑,不管曲天琴信不信,反正她那傻大个的兄长,不信。
在仲西侯这么一出闹剧后,整个金陵城,算是起了小小波澜,有那么些沸腾。
“听说了吗,花满西城仲南燕的后人仲西侯来金陵了······”
“传闻是不是真的,他一剑击退仲家四小鬼?”
“我还听说他把葛千秋的布衣甲给破了······”
“肯定是真的,要不然怎么会说寻医桃花仙,问剑仲西侯呢。”
酒楼茶馆,金陵之地的江湖人对仲西侯开始议论纷纷。这是仲西侯想要看到的,他没有带剑,他把剑交给了一妇人,一三棱凤眼的妇人。这妇人是不起眼的,然她的名号她的名声,在这天下占有一席。
这妇人的本名基本没什么人还记得,但只要提及“鬼婆娘”,但凡江湖趣闻听多了,或有点阅历的,都知道这么一号人物。说这妇人天生丑陋,蓬头垢面的会让人以为是刚从坟地爬出来。
但就是这么一个丑得让人觉得上辈子造孽不浅的妇人,却是个铸剑养剑的好手,久而久之关于鬼婆娘就开始流传这么几句,“静巷铿锵,暗夜寒光,美衣黑妇,妙抚剑伤”。
自然,名声在外的人时间久了就会有怪癖,更不提一容貌丑陋不愿见人的鬼婆娘。
她的确很有名,慕名向往的人可以挤爆整个朱雀广场。
可知晓她,且有所往来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五十来人。自然,仲西侯是其中一人。既然鬼婆娘在金陵,那怎能不把爱剑交与这妙手巧匠好好保养。
而这一日的仲西侯,穿了一身宽袍扎紧了袖口,头发用簪子束了起来。这么一身打扮舒适简单,在如今江湖怪人聚集的金陵而言这身打扮也是不起眼的。
然仲西侯这么一身打扮在他自己看来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一云外野鹤行立鸡群。
这几日他会在金陵掀起更大风雨来,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是不夜城主,更是天下有名的剑客。他来临城,他来金陵,自然要这金陵王亲自来请他,而不是他以后生辈分去拜见这老王爷。
这西地黑炭还算讲理,才不会去随便殴打挑衅一个人,而对于一些痞子混混或是仗势欺人的,仲西侯就会有些兴趣。
他左手搭在了那九尺来高的汉子肩上,他从包子铺蒸笼里头拿出了一牛肉包子,咬了一口:“烫······”
手一松包子掉了下去,那汉子一拳头挥来,仲西侯恰好弯下身子去捡那包子。
“客人,你要吃包子我还是帮你重挑吧,掉到地上的也就不要了。”那十三四岁的少女胆怯道。仲西侯挂着的是笑脸,他把那沾了灰土的包子一口一口咬完。
“多少钱?”
“客人喜欢就好,不要钱不要钱······”
那汉子也是又拿包子塞进嘴里,仲西侯瞥了他一眼,从钱袋里头掏出十几个铜子摆到了桌上。
“连同这落魄户的一并付了。”
那汉子把手中的包子捏烂,汁水从他指缝间慢慢流出,怒声喝道:“你这黑炭再说一句。”
仲西侯的回应简单,左手抓住那汉子右手手腕,身子一转,他的右手拍在汉子脑后勺。
“信不信像折腾葛千秋那样生撕了你!”
“你,你,你,是仲西侯······”
汉子被打得不算疼,他被这句话给吓瘫在了地上。如若他面前这算不了强壮的人就是仲西侯,他可以一剑破四敌,可以几招之内破人硬气功,那对付自己又是如何?
旁人听到仲西侯几个字也都围了过来,仲西侯是不夜城主,若是城主,穿着该是华丽的。仲西侯是剑客,若是剑客,该是爱剑如命的。
而今这仲西侯没有华丽的衣服,手上也没有宝剑。
“他是假的······”
“他连剑都没有······”
人群之中开始言语,这样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仲西侯的确喜欢华丽的衣服,他的舞雩剑也通常不离身。今天的他,却并非如此。
那些人一直在说着,那汉子也相信了,他又站了起来。他开始运气,仲西侯就这么站着,看着,不言不语。这汉子使的是以暴止暴的那种拳法,大圣拳法。
仲西侯对这套拳法很好奇,他听闻过这样的拳法,拳无风却能破岩碎甲。弱冠之前有一商队途径不夜城,其中有个年近半百的护从使得就是这大圣拳法,每一拳都刚劲有力,好是厉害。
“学了行法却不懂出招。”不屑之语,动作没停。
弯腰,出拳,动作轻快流畅。
那拳头打在了汉子的腹部八甲位置,将人击飞四五丈,就这么看他呈大字躺在地上,估计腹部疼痛却又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谁?”汉子的手脚是不能动了,他的头还能动,眼睛还能看,嘴巴还能说。
“仲西侯。”
语冰冷,眼孤傲,君名江湖传万里,幼僮戏问君何人,可笑可笑。
在人群中,那个行头破旧的僧人看得仔细。他没见过仲西侯出剑,却听长老打趣说仲西侯对剑的造诣从各个方面综合,要高于不语。
冷主冷不语的剑他再熟悉不过,他要看清楚,是不语的剑更令人惶恐还是仲西侯的剑更令人心惊胆怯没法坐立。
仲西侯的方法有效,没人敢去怀疑或猜测这人的身手,更不提怀疑这人是不是不夜城主。
仲西侯环顾人群,勾唇篾笑,他原地盘膝坐下好似那么个意思,还有谁,孤今日在此,不怕挨揍的就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好斗的人总是不少的,而蠢笨的人,则不会太多。那汉子称不上强大也算不得弱小,而就是这么一个九尺的汉子,被这男人一拳打趴在地。
从未见过这般没品的江湖高手,云游僧人不由呵呵一笑,就见他飞身出了人群,也好试试颜啸口中的小西,他的身手,如何世无双。
左手成拳右手成爪,一拳一爪挥去,坐在地上的仲西侯轻轻跳起,恰到好处避了开去。云游僧人一个翻身左手撑地,双腿一扫。仲西侯按住他的腿一个燕子翻身,绕到了他背后。
“身手了得。”
云游僧人没有说话,他拍了下地,身子跃起,由空肘击而下。仲西侯不躲不闪,他伸出右臂去格挡萦如歌的手臂。二人相交的时候仲西侯瞪大了眼,他相信现今的金陵是高手如云的,他也相信,他想走想留,这天下也是没人能阻止他的。
这个流浪的僧人一拳一脚,有力毒辣,招招要害。这全然不该是出家人的招数,若说有何印象,不夜城的古木林有过几具尸体,就是被人硬生生撕扯了手臂大腿死无全尸。
看着僧人上打咽喉下打阴的龌蹉套路,仲西侯约摸知道了僧人身份,站在了那里,不躲不闪。云游僧人装扮的萦如歌也没收力,跳起凌空回旋踢。他的腿被仲西侯抓住,他双手握住他的腿,猛摔地上。
就见云游僧人双手拍地,借力反弹。另一条腿又瞄准了仲西侯的脑袋,仲西侯左手格挡,手同腿的力量截然不同。仲西侯的手在刹那脱力,他用另一只手把云游僧人甩了出去。
双手放下,轻笑,小师弟啊小师弟,原来你的一招一式都是那么狠毒。往昔,颜啸是如何教你?你年幼时,白云苍狗又是如何待你?仲西侯忍着痛,脑中却是这般疑问。
不知自何处闪现一黑蛮汉子,身过九尺,秃瓢,黝黑肤色胜过仲西侯,面目不同汉人,一口白牙。赤条条的上身缠一铁索,相当彪悍勇猛模样。他挡在了仲西侯同僧人中间,自人群中传来拍手声。
“忻都禅奴。”黑蛮汉子纵然不说话,仲西侯同云游僧人也晓得,这人是忻都奴,忻都奴通常身材高大健壮,皮肤黝黑,且一口白牙如同珍珠。仲西侯自是比云游僧人更晓得这忻都奴,他不夜城中就有不少忻都奴,更有忻都人是他不夜城的大将。而能修炼成这样的奴隶,还当真少之又少。
“你可认为能挡住二人?”仲西侯没去理睬人群中传出笑声同拍手声的人,他就这么问忻都奴。
这奴隶不说话,他依旧站在二人中间,不言不语。他从胸前扯下铁梭,铁梭触地,这奴隶左右看了二人一眼。不夜城的忻都奴通常是干苦力的,他们干极其耗费力气的活,同别的地方的忻都奴不同,他们能拿到工钱,也没人敢歧视他们。
云游僧人凌空一脚踢在了那忻都奴的虎头肌上,那踹到的,全然不似肉,更像一堵墙。那奴隶的身子晃动了下,又站稳,依旧不言不语。
“能把小雷震动的人可不多,金刚怒目,大师好本事。”这人已经站到了忻都奴的身前,那奴隶对着他稍稍躬身,对其好似甚为尊重。
云游僧人不语不言,转过身,脚下催力,几个起落,已不见了人影。
来的这公子戴的那顶夏冠颇为精致,织玉草所编,后缀金花,前镶宝珠。他穿的袍子白丝所织又绣飞鹤。腰间,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金丝腰带。手上也拿了一把扇子,一把折扇,这让仲西侯看得窝心。
这公子转向了仲西侯,弯腰作揖:“阁下可真的是不夜城主仲西侯?”
仲西侯并没回礼,他打量了下这人。“公子何人?”
“朱谏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