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漆黑而沉闷的空间,‘混’沌的空气当中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在低声说话,可是不一会儿,炮弹爆炸的巨大声响盖过了一切。
亦笙在黑暗当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其实心底并不害怕的,这么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轰炸究竟有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麻木又疲倦。
而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也从最初惊‘乱’的惨呼,慢慢习惯,到了如今这样深沉的镇定。
房子炸毁了,他们在旁边重建,再被炸毁,就再建新的,沉默着继续,坚持着等待,没有人流泪。
他们为什么不哭?有刚到中国的西方记者曾经这样问他的前辈。
他的同事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这就是中国人,他们已经无泪可流。
当防空‘洞’里那盏昏暗的灯光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亦笙的耳朵依旧嗡嗡的作响,她籍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对面墙壁上写着的几个大字,那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一,胜利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她在小孙和司机的陪同下随着人群走出了防空‘洞’,空气当中散发着硫黄和焦臭的气味——几令人窒息。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被炸平的房屋,断了的电线杆,遍地砖瓦木料起着火,冒着浓烟,有烧焦的、肠子流出来的、断手断脚的残破躯体就在眼前……
嘉陵降水依旧缓缓而流,只是,这绿水清‘波’,自今日起,有多少人从此再看不到。
纵然这样的场面已经见过太多,可是此刻,近曲礼的直面之下,她的心底仍然一阵阵的‘抽’痛。
“我只愿,有朝一日,日本人的城市也会承受如重庆一样的痛苦。”
有‘女’孩子喃喃的低语传入她的耳中,亦笙转头,却看见一张苍白的美丽脸庞,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而那‘女’孩子闻声下意识的侧过脸来看她。
亦笙轻轻的叹了口气,“婷婷,原来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薄叔叔陆叔叔他们有多担心你。”
‘女’孩子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却在听到了后一句话之后,抿‘唇’沉默了下来。
她本就年轻,劫后余生又乍见到熟悉的人,心底的刚强终于慢慢瓦解,她咬了咬下‘唇’,虽仍站在原处不肯动,却终于轻道:“你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我。”
“你很好吗?可是我现在只看见,大轰炸的时候你孤身一人站在废墟里面,”亦笙静静看她,“连我都不相信,你让他们怎么放心?”
‘女’孩子不说话了,眼中带着些许矛盾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当中隐着焦躁,“你不要告诉他们这个不就行了,或者你就干脆不要说见过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婷婷,和我一起回去好吗,”亦笙看着她脸上的抗拒神‘色’,又再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和你妈妈赌气,就……”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这样的妈妈!”婷婷突然‘激’动起来,尖锐开口,打断了亦笙。
而亦笙亦是一时默然,她知道,江黛云如今和日本人在一起,而婷婷受不了这个刺‘激’在几年前就愤而离家,饶是陆风扬薄聿铮多方找寻,却一直杳无音信。
对于一个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说,中国太大,尤其是在这烽烟四起动‘荡’不堪的如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开口:“那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婷婷却只是疏离冷漠的说:“没必要,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她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却被亦笙一把拉住。
亦笙盯了她半晌,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并且,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会让我的警卫把你绑回我家,再让你陆叔叔来接你。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子情急的叫了起来。
亦笙看着她,一字一句,“就凭你薄叔叔一直记挂你,而我要他安心。”
婷婷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转头看向亦笙,“薄阿姨,我知道你和薄叔叔为了国家,都牺牲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你告诉薄叔叔,不要担心我,因为我在和你们、和所有中国人做着一样的事。”
她停了一停,又再开口:“我和同学去了延安,现在会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任务没完。薄阿姨,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
亦笙看着‘女’孩子眼中的坚决神‘色’,同样的光彩她很多年前,也在宋婉华身上见过,她明白,自己劝不回她。
她的心底微涩,开口,“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婷婷对着她展颜一笑,那笑意霎时明媚了少‘女’年轻美丽的脸庞,“我很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薄阿姨,我一直希望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坐在教室里面,在枪炮声下哭泣——而我现在终于做到了。
她看着婷婷向她告别,然后走远,背影单薄而坚定。
回到家里,远远的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看来这一次的空袭,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一进‘门’,冯夫人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小笙,你有没有怎么样,担心死妈了!”
她反手握住冯夫人的手,笑着安慰,“我没事,在防空‘洞’里躲了一躲,家里都还好吧?电话还能不能用……
冯夫人还不及说话,那电话铃声便像是回答她一样,铃铃的响了起来,亦笙一笑,也不待用人去接,自己便走了过去,一面笑道:“看来我们这一次是毫发无损呢。”
冯夫人也笑,转身便去吩咐厨房熬上‘鸡’汤给儿媳压惊。
亦笙接起电话,‘唇’边没有散去的笑意,却在听到电话里的‘女’声之后微微一凝。
“请帮我喊薄夫人听电话。”
纵然那声音沙哑苍凉,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颤音,她也还是听出了她是谁。
“龄姨?”她开口唤她,还是有些疑‘惑’,她从来不曾与自己有任何直接往来的,现如今,又怎么会打来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再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笙,你可要回来替你姐姐讨个公道!你姐姐,你姐姐她被纪桓那个畜生给害死了!他,他还不肯把她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