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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云朵飘过夜空,遮去冷月一角,有近侍过来提醒夜已深,顾问福这才搁下笔,揭开灯罩吹熄了蜡烛。
走出殿门,望着廊檐外宫檐飞角簇簇重叠朦胧月色下,他神情肃然而安静,叹了声:“明日又是艳阳天。”
身后跟随的小宦官说着恭维的话,他只是轻笑两声,算是回应。
他十岁进宫,服侍了两位帝王,细算起来,已过去几十个年头,过去的无数时日里,宫中什么没见过、经历过,什么恭维话没听过,他也是这般拍着马匹走上来的。
前段时日,还去了北面,见到了作乱的沙陀人,好在对方并没有打算跟朝廷撕破脸皮,才得以安全返回。
一路上,他见识过宫里难以见到的惨剧,那是宫中勾心斗角无法看见的悲惨,他将途中所见所闻呈报了上去,可得到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朕知晓了,你说与田枢密听便是。”打发了。
做为宦官,饶是武功高强,也不敢在帝王面前说个‘不’字,哪怕这位陛下年仅十八,难也是万万不敢顶嘴的。
风从假山水榭吹过来,跑在长廊,顾问福停了停脚步,望去周围重重叠叠矗立月色下的殿宇楼舍,只有他心里明白,看过了那些人间惨剧,不难想象那些草军所过之处是何等的凄凉。
回来的两日,听说那个叫黄巢的反贼,已经快打到东都洛阳了........各镇节度使却还在各自为政,若是让反贼拿下洛阳,向西,便是潼关,那可是长安最后一堵屏障。
顾问福不敢想象,若是一旦潼关被破,堂堂大唐将是何等处境。
‘陛下啊.......怎么就那么喜欢玩球......’
他曾经有想过做高力士那般的贤宦,亦或刘行深那样广施仁政的宦官,可惜大半辈子过去了,仍旧在这掖庭局厮混做些小事,以为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然而,去往北方的途中,他遇见了一个叫耿青的年轻人,起初是并不喜的,此人的机灵让他再次看到了一些曾经可想的东西。
回来的两日,知晓了对方所做的事,更加的欣赏,若是将对方提携起来,对于自己而言,那是最好的助力,不敢奢望能站在陛下身侧出谋划策,至少能平衡朝堂,让陛下,让诸文武同心协力驱逐匪患。
这一次.......或许将是最后的机会了。
望着深邃的夜色,他这样想着。
漆黑的夜色、清冷的月光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翌日天一亮,顾问福梳妆打扮,穿戴整齐了袍服,匆匆赶往太极宫,问了陛下、田枢密何处后,便赶往了西内苑。
内苑在玄武门之后,曾经的这里有着惊天的秘密发生,许多人都知晓,但从来没人敢说出口来。
他过去时,西内苑专门辟出的绿茵上,马匹奔驰旋起泥泞、草皮,裹了牛皮的藤球滚过马蹄冲了出来,一匹奔行的白色骏马冲过前面的骑士,挥起手中数尺毬杖,前端犹如偃月‘呯’的将拳头大小的马毬打飞,划过前方围来的几个骑士头顶,落入对方高竖起的圆框。
“陛下好毬技!”
周围骑士纷纷勒马停下,持着毬杖拱手恭维两句,那白马上方的身影,颇为得意的朝几人点下头,调转了马头,奔向场边,有侍者过来牵马停稳,马背上的青年翻身下来,将毬杖丢给过来的面容端方,面容光洁的身影。
擦了擦脸颊汗水,坐去一张搬来的椅子,靠着软垫偏头问去那人:“田枢密,刚才朕那一毬打的如何?”
“陛下神武,区区一个小毬怎的难得住陛下。”
那人叫田令孜,原姓陈,年幼时拜了义父,才改了田令孜的姓名,后来随义父入宫做了宦官,从小黄门到了小马坊使,专门负责各州县进献皇帝的良马,加上他聪慧,满腹经纶,甚得当今陛下欢心,从宫内官宦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了朝堂,成了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统领皇城禁军。
之后,他又提携了原本在家卖烧饼的亲兄长,陈敬瑄与自己党羽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坐镇三川,封为节度使,加上他掌控长安十军,可谓大权在握,少有人敢忤逆他意思。
但对于从小被自己带大的皇帝,他话语还是颇为恭敬的。
“陛下,臣刚刚接到消息,外面出了些事。”
他从袖里掏出一封军情,递了过去,那边,穿着马服的天子,容貌俊秀,发髻一丝不乱的竖在头顶,乍一看,倒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接过信函犹豫了片刻,还是展开慢慢看了下去。
“陛下,这月初,昭义军乱了起来,有人将节度使李钧杀了,自立节度使留候。”
田令孜阴柔的嗓音适时的响起,李儇皱了皱眉,信函哗的丢去地上,骂了声:“废物,连下面人都管不好,当甚的节度使。”
说完,又在上面跺了一脚,起身随意的挥了挥手:“田枢密,这事你看着去办就是,用不着事事来问朕。”
朝马场走去,接过侍者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回头朝躬身的宦官笑了笑。
“不过,草贼的事,朕还是要过问的,好了,退下吧,朕还要打上两圈。”
田令孜面无喜怒,低着头紧抿嘴唇抬了抬袖,便共生后退离开,关于草贼之事,他已在运作,可惜那黄巢势大,各镇节度使剿讨不力,以至于侵浙东、岭南的匪患又再次席卷北上。
早在征讨北方沙陀人李克用时,草贼攻陷滁、和二州,眼下八月初,又逢驻守洛阳北面的昭义军乱将起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退出马场,田令孜仰起脸看了看天光,几年间纵横中原、再到江南、岭南,此时又再度北上的草军那是有着横扫一切的威势。
‘力挽狂澜做不了,那就只能带陛下暂避锋芒。’
“内相。”
此时有宦官过来,在他侧面躬身拱手:“內常侍求见。”
内相乃是内侍省一众宦官对田令孜恭维的称呼,已有多年,早就习以为常,田令孜也不纠正,朝廷有宰相,他在宫内做一内相,何人敢有微词?
“顾问福不在他掖庭局好好待着,又跑来做甚?”
田令孜已被外面胶着糜烂的战事弄的头疼,对于眼下过来要见他的老宦官,并未放在心上,朝那小宦官挥挥手。
“今日本相没空,不见,告诉他,咱家还要去见卢郑二人商议大事。”
“是!”
得了令的小宦官兜兜转转离开这边宫苑,见到躬身等候在外的花白发髻的老人,叹了口气,还是照直将原话说了。
顾问福抿着嘴唇,只是拱了下手,便沉默的转身离开,望去灿烂的天色,微微眯了眯眼。
‘这是将可用之才,白白拱手让人啊。’
些许浑浊的目光里,白云如絮飘过下方巨大的城池,犹如一团阴影盖过了大街小巷,向东越过巍峨高耸的潼关,有着古老的东都洛阳。
同样的天光里,几匹战马上了山岗,马背上的身影眺望远方的城池轮廓。
“昭义军一乱,整个洛阳便断了后援!”
雄浑的嗓音回荡吹来的风里,那人相貌粗犷,浓眉倒竖,两鬓如剑倒插发髻,下颔一圈虎须,握着缰绳,望去洛阳轮廓的双目,有着睥睨一切的威势。
他回头朝身边跟随的将领,声音粗沉而豪迈笑出声来。
“那庄人离还是可用的,虽说北面之事做的不好,但眼下杀了昭义军节度使李钧,却是实实在在的方便我义军西进。”
粗壮的手臂拉扯缰绳调转了马头,雄壮的男人虎目扫过诸将,声音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斩钉截铁的落下。
“回去整顿兵马备战,收刮周围富户、大族,还是老规矩,男人杀尽,女人充入军中,孩童做成肉脯做军粮。待入洛阳,再行犒赏!”
“喏!”
他身后,一字并排开来的战马背上,着甲的一道道身影,摩擦甲叶,抬手重重一拱,呈出一片精气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