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明月自身后抱住的女子身子一僵,一动不动,亦忘记了怀中孩子的哭闹。
殷明霞叹了口气,将孩子接到怀里,轻声道:“小婶儿,你没有奶水,我先喂喂顶会饿,陈大娘去煮羊奶了,一会儿就能续上。”
殷明霞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只一会儿,孩子就止住了哭声,发出清晰可闻的嘬奶声,听得人心里好生的熨贴与满足。
宋娇娇转过身来,明月这才看清宋娇娇的面容,左侧脸颊被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险些划到了眼睛,一脸的风尘,满眼的沧桑。
看见明月眼里的懊悔与疼惜,宋娇娇不以为意,嫣然一笑道:“我能活着逃出魔爪,还能活着见到你们,己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是老天垂怜老殷家最后一滴骨血.......”
明月眼色一蕴,无比愧疚道:“都怪我,是我连累了整个殷家.......”
宋娇娇摇了摇头道:“明月,莫要再说谁连累了谁,谁亏欠了谁,这人情的债,谁又能说得清呢?”
宋娇娇将自己所遇之事、所知之事,一骨脑的说给明月听,包括殷明汉贪财打晕明月、殷银叔侄去乐阳郡取银反被泯王所擒、殷银贪生怕死供出殷家藏身之地、翟氏为了保存宋娇娇腹中骨血引开追兵等等。
明月与老宅之间的恩怨情仇,是如此的错踪复杂,谁又能厘得清呢?
就如同,打死明月也想不到,她好心去给老宅通风报信,反而险些丢了卿卿性命;
就如同,打死明月也想不到,殷家隐藏北麓之地,反而是被殷银出卖;
就如同,打死明月也想不到,舍身救了娇娇母子的,竟然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翟氏......
那日,宋娇娇在树丛中奔跑,躲着追兵,与三房冷氏、殷明元分散而逃,冷氏惨死,明元被抓,宋娇娇则是逃进了一处山壁裂缝。
怕孩子的声音引来追兵,宋娇娇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拼命的往山壁裂缝里钻,不知道钻进去里面有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几何,最后竟钻进一处幽静的山谷之中。
山谷中,立着一处废弃的尼姑庵,宋娇娇就躲进了尼姑庵中,暂避风寒,吃着尼姑庵前空地里残留的红薯勉强活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天气越来越冷,滴水成冰,硬挖出来的红薯越来越少,终于见了底。
母子二人总不能饿死在庵堂里,宋娇娇将孩子放在庙里,一人进了林子里找吃的,结果被一头豹子袭击,脸上、身上俱都被抓伤。
就在她马上命丧豹爪之际,结果跳出一只浑身是黑毛的怪物来,只三两下便将那豹子降服,一手钳住豹子一条腿,用力一扯一撕,竟将豹子生生的撕成了两半。
吓得宋娇娇忐忑不安,以为自己刚刚出了豹爪,又要入了怪物之手,自己死了尚不足惜,只可惜了独自扔在庵堂里的孩子。
令她想不到的是,那黑毛怪不仅没有伤害她,还一窜窜跃进了林中,只三两下便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二人。
黑毛怪对着那女子附耳嘀咕了半天,那女子不屑的看着宋娇娇脏如乞丐的模样,轻叱一声道:“它让本公.......让我告诉你,害你的人两个月前离开了,你要找的人,也已经到了京城。”
黑毛怪对着男子用手比划了半天,那男子点了点头,将身上的一包银子和一袋干粮都给了宋娇娇,三人一怪,一起回到了庵堂,让宋娇娇抱起孩子,想将她直接送回朝阳县城。
宋娇娇收拾了水筒等物,那一男一女将包裹直接扔在了宋娇娇收拾过的榻上,模样似要如宋娇娇一般,要留在庵堂里过活了。
宋娇娇好心提醒道:“恩公,这里己经废弃许久,没有任何吃食,待大雪封山之时,动物们凶猛,只怕恩公虽有一身好猎物的本事,觅食却实不易。”
那女子笑看男子,眉眼间,刚刚嚣张的模样温润了许多,如沐春风里的燕子般,徜徉而快乐道:“纵有珍馐百味,不及与他一起遍食百草;纵有绫罗绸缎,不及与他一起粗布麻衣;纵有滔天权势,不及与他闲看风月。”
二人如此剖白情意,简直要羡煞旁人。
看得宋娇娇自然而然的想起殷才之死,眼泪瞬间窝满了眼眶;
看得黑毛怪目光发涩,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庵堂正中的一个无字灵牌,身影枯寂得如同冷寂的冰川。
那女子终于注意到了黑毛怪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拉着男子亦走到灵牌前,“扑通”一声跪倒,连叩了三个头。
女子声音哽咽道:“祖母,以前孙女不知您隐居于此,多年来从未前来探望,更是从来未尽过孝心。以后,孙女的余生,就是要守在您身边了。”
女子歉然的看向身侧的男子,分外愧疚道:“只是苦了相公,一切皆因受我连累。六年前,被皇兄送去守皇陵;余生又要与我生活在这人迹罕至之地,生活枯燥乏味。”
男子紧紧牵起女子的手,脸色淡然的如同最简单的写意画,黑白交错间,却有着浓情厚意:“属下本是布衣侍卫,能得公主殿下垂青,能得万岁爷宽宏,己是属下三世之福。”
宋娇娇听得暗暗心惊,听这意思,那女子竟是高不可攀的贵人。
黑毛怪眼色一红,眼泪终于一落,努力仰头抽了抽鼻子,却己是一片汪洋。
原来,有些事,耳听的,未必为识。他的心上人,并没有如风传的那样,几十年前便香消玉郧;
有些人,眼见的,虚实难辨。当年在庵堂一瞬错过的身影,竟不是虚幻,而真的是他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或许,自己被侍卫追杀了几十年,在山中隐藏了数十年,到头来,被追是真,目的却不一定是被追杀;
或许,当年自己愿意驻足看一看这庵堂,自己与那人便不会几十年咫尺似天涯。
到头来,只蹉跎了岁月,辜负了良人。
有些事,一时错了,便没有转圜的余地;
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没有重来的可能。
黑毛怪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子和女子,含情脉脉的模样,头上那只凤凰三点头的钗子,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光芒,恍惚与当年的事和人重叠交错,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黑毛怪的心里略有宽慰,好在,结局是不一样的,虽然日子会清苦,权势不复再,却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己也来陪她了。
娇娇被那男子送到了朝阳县,本想找到成县令,成县令一家己经前往京城,又找到了李山所在的镖局,镖局刚好有一趟镖前往京城,是一户人家举家迁往京城的。
宋娇娇被李山的师傅带着去见主家,只要主家点头,她便可以一起上路。
那主家就是妙玉,当时的她,便己去了华服首饰,只着粗葛布衣裳,素面朝天,与寻常的农家女子无异,丝毫看不出举家带着几十辆车,需要镖局相护进京的主家模样。
明月一脸感激的看着妙玉道:“如此相护,不知如何感激是好?”
妙玉淡然的摇了摇头道:“我如此这般,不是为你,便无需感激。”
妙玉己将人安全送达,便举手告辞,临出门对明月道:“明月姑娘若是得空,一个月后便到妙玉当掌柜的酒楼去瞧一瞧,说不得有姑娘喜欢的菜色。”
万没想到,昔日的名妓,竟然从良进京开起了酒楼,明月嫣然一笑道:“妙玉姑娘对我两度援手,开了酒楼,明月自会去捧了人场。不知道酒楼叫什么名字?开在何处?”
妙玉眼色一黯,一声叹息,绵长而无奈道:“你自是该常去的。酒楼的名字,你也是知道的。我说过,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你,更不用感激。”
女子坚定的向外走去,给明月,徒留下一个挺直的脊背。
“你自是该常去的,酒楼的名字,你也是知道的。”
明月终于知道,那个酒楼叫什么名字:明骆楼。
“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你,更不用感激。”
明月终于知道,妙玉是为了谁,自己应该感激谁。
骆平,你,这又是何苦?是你故意让妙玉出现在我面前的吗?让我知道你过得有多“好”?让我不必“感激”,不必“偿还”?安心的“幸福”吗?
明月眼圈终是一红,既然如此,我便从此“知道”你“好好”的,也让你知道,我也“好好”的。
我的幸福,原来是踩踏着你的“安心”才得以实现的。
有些感激,有些情债,注定了一辈子说不出口,一辈子偿还不得。
唯愿,妙玉这意无返顾的女子,能代自己,给他些许的温暖,弥补自己给他的创伤,真的“好好”的。
妙玉,走出了这座旷大而辉煌的府邸,心里却是繁花落尽的悲凉,心里的痛,一层一层的漫溢,骆平,你这又是何苦?你让我到京城来,只是为了让她心安吗?何曾想过我己深陷其中而不得自拔?如此这般纠结,你陷自己于何地?
妙玉回头看了一眼“殷厝”的匾额,熟悉的字体看得眼睛酸涩,若是可以,她是该替那个人,恨这府中那云淡风轻的少女的,只是,他不恨,自己又何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