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夜,便是初三,守礼早起洗漱,见阳光薄弱,北风凛凛,便回屋加了衣裳。
室友们全在院里洗漱,守礼见屋里没人,便从包裹里取出钱袋,悉数散在床头,然后盘腿坐下,一枚枚数了起来:“壹、贰、叁、肆、伍、陆、柒、捌...陆十!”
数完之后,守礼不禁笑了,目下正值年关,花房的差事一桩接一桩,主子们的打赏也只多不少,假以时日,一定能凑齐一百文,然后,守礼便要去内东门司探信。
勒紧钱袋子的罗口,守礼望向窗口,双眼迸射出渴望,只觉未来可期,前途光明。
刚巧田虎推门而入,守礼面色一变,悄悄把钱袋子藏好了,然后怀着愉悦的心情出了门。
拐到前院,四下无人,守礼大感奇怪,又听花厅里有祷告声,不禁好奇,便蹑足靠近。
趴在门边,只见厅中摆了供桌,桌上站满了四方揭谛和八路神仙,又摆着三牲、酒菜、干果,显得格外隆重。尔时,冯子敬和宋通儒神态凝重,虔诚跪在桌前,赵钦、邓佶、杜陵、刘昺面色平静,默默跪在后面,再往后便是孟轲几个同辈。
守礼见小字辈都没出席,很乖觉的离开了,然后回了二进院,与梁芳谈天说地。
吃罢早饭,守礼依序到上房伺候,取了砖茶,熟练地掰碎,投入碾砣,然后碾了几个来回,见茶叶全碎了,便收手了,又挑出两把,洒进鹦鹉纹提梁银罐,击以沸水。
水气氤氲到守礼面颊,守礼只觉眼睛润湿,便揉了揉,然后提起茶罐往里间奉茶。
冯子敬、宋通儒正襟危坐,赵钦、杜陵坐在右下首,邓佶捧着账册,在左边算账,只见他掰着手指,口中报账:“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这个月库房的支出为八千一百文!”
“倒比上个月开销少些,上月支出整二十贯钱呢!”宋通儒态度自然,语气随和。
守礼无声无息斟了五碗茶,然后覆了茶盖,一一摆在托盘内,送到冯子敬面前。冯子敬主动端了一杯,指使守礼给宋通儒送了,余下便匀给赵钦仨师兄弟了。
师徒几个惬意品茶,却是杜陵率先道:“师傅听说了吗?内东门司的戚掌事被革职查办了!”
“你消息倒灵通,连我还是早起在马掌事房里听了一耳朵。”冯子敬边说边往杜陵脸上扫了一眼,叹道:“杨都知明达公正,断无错判之理,他既有了处置,想是确有其事。”
杜陵义愤填膺,“瞧他素日做派,拉帮结伙,嚣张跋扈,便知道不是个善茬儿,又仗职位之便,拉大旗,作虎皮,不光克扣手下的例银,还变着法讨孝敬,如今可是报应来了!”
“他是罪有应得,以往昧着良心从我们身上搜刮了不少钱!”赵钦也咬着牙道。
“古人云,货悖而入者,必悖而出。”宋通儒神情冷漠,语气疏离,“又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邓佶仔细听着,发问道:“事发突然,我只觉着奇怪,听闻戚掌事很有手段,又善谄媚,缘何这一遭落了难?说不定还会峰回路转呢?到时他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冯子敬,连宋通儒也投去探寻的目光。
冯子敬不置可否,“上月中旬,余押班领了圣旨,可光明正大插手内侍省事务,他手下有个甘棠,惦记内东门司掌事的职位已久,偏戚掌事又手脚不干净,巧立名目,冒领银钱,又想方设法敛财,如此一来二去,便被抓了辫子,如今算是跌到谷底了!”说罢,抚髀长叹,“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只怕不能东山再起了!”
宋通儒从旁道:“他是咎由自取,当初,他不念师徒情分,冰天雪地将你赶出内东门司,如今,他落魄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大可不必为了他耿耿于怀!”
此言一出,赵钦仨怔怔呆住了,连守礼也不敢置信,张目结舌便望向冯子敬。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到底教过我东西,我也不好忘恩负义,不然枉为人师!”冯子敬目光幽幽,似乎在追想从前,“杜陵,去外面打听打听,杨都知究竟如何处置?”
杜陵遵命照办,唉了一声,飞快出去。
“瞧你这架势,还打算见他不成?”宋通儒目露关切,语言恳挚,“我觉着没有必要,他本就不待见你,你去见他,保不齐他还骂你,何苦来哉?倒不如忘了,忘了从前一切!”
“人越老,行事越乖僻,连你也看不懂我的心思了!”冯子敬悠悠吐出一口气道。
“这些年,你心里憋着口气,总不舒坦,源头便是内东门司那段遭遇,我虽知道,却投鼠忌器,害怕揭了你的伤疤,所以一直不敢问,如今见你这般关切,倒也拿不准你是忘怀了还是忌恨着!”宋通儒目光闪烁,直勾勾盯着举棋不定的冯子敬道:“若是还忌恨着,倒不必赶着去踩一脚,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怕早有人按捺不住了;若是为了其他,你便去吧,见他这最后一面,有些事,当面问清了才好!”
冯子敬没搭腔,目光深得如一潭泉水,让人捉摸不透。
俄顷,杜陵亟亟跑了进来,喘了口气,禀告道:“师傅,我打听到了,戚掌事并未进暴室,杨都知念其年迈无力,便打发他去了北苑,现在冰室附近住着。”
冯子敬点点头,道:“我心里别扭,想去瞧瞧他!”说罢,离开座位,不管不顾往外去。
宋通儒见状,连忙拦住,劝道:“这大天白日的,未免招眼了些,还是天黑了再去吧!”
冯子敬心知宋通儒言之有理,不禁皱眉。
赵钦目光锐利,见宋通儒向他使眼色了,赶紧拉了蒙昧无知的杜陵、邓佶出去,守礼不好意思再呆着,也端了茶托出来,送到厨房,细细擦了,归到架子上去。
及至夜幕降临,四合漆黑,北风又忽忽吹了起来,院子里的枯木跟着瑟瑟发抖。
赵钦撑开棉帘,挑起灯笼,坦然迈过门槛,守礼提着包裹,紧随其后出了门,然后齐齐在廊下伫候。少顷,冯子敬面无表情出来,只飞快瞄了赵钦俩一眼,便行走如飞。
一路无话,守礼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提紧包裹,纵步跟上冯子敬师徒的节奏。
很快,进了西苑,触目皆是荒凉,枯木秃枝,残花败柳,师徒仨沿着一条蛇行小溪穿过树林,不想在长信宫附近迎面撞见一哨羽林军。羽林军头目态度蛮横,师徒仨迫于无奈,不得不上去解释,然后,冯子敬舍了一吊钱,才借以脱身。
“北苑最是荒僻,这天寒地冻的,路上多半结冰了,夜里昏暗,你俩小心着点!”冯子敬眺望前方,发觉即将踏入北苑地界,便适如其分的交代了这么一句。
赵钦、守礼唯唯称好。
须臾,进了北苑,只见房屋疏落,四下漆黑,猎猎北风刮动眢井一带的梧桐树,落叶飘零,无声无息坠在地上,鸟巢内的斑鸠听见声响,受惊发出‘咕咕’声。
冯子敬目色深沉,施施而行,赵钦也不在意,只有守礼听着脚下嘎巴嘎巴的碎叶声,心中凄然,不禁向冯子敬面上打量一眼,道:“师傅,咱们这是要去送谁?”
“一位故人!”冯子敬面色蔼然,但语气十分冰冷。
守礼摸不着头脑,又见冯子敬没有解释的心情,便悄悄换了右手拎包,跟在后头。
转眼过了菊圃,只闻鸟鸣喈喈,几个黄门说笑着迈出院门,迎面撞见冯子敬,颇为吃惊,赶紧停了脚步,上来寒暄问好,笑道:“冯师傅怎么有空来这鬼地方?”
冯子敬听了,只笑道:“我当年受教于戚掌事座下,也算是他徒弟,如今他老人家落了难,我又岂能辜恩负义不来看望?何况,戚掌事掌管内东门司这些年,大家多尊敬的!”
“尊敬他?真是笑话,冯师傅难道没听说吗?杨都知已革了他名衔,另换他人接替了他职位!”一麻子脸脱口而出,“如今,他和我们没有两样,都是低等黄门罢了!”
另一个黄门紧随其后道:“到底杨都知心慈手软,若换成我处置,查实他那么多桩罪名,还不将他千刀万剐了?如今不光留他性命,还允许他在这自生自灭,真是...”
“杨都知行事稳重,如此处决,自有他深意!”冯子敬看不惯这落井下石的几个人,但面上仍旧和气,道:“你们资历尚浅,不好议论的,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几个黄门面上难堪,俯身作了个揖,纷纷逃走。
冯子敬待理不理的,径直到了门前,然后犹豫了一瞬,才怀着复杂的心情扣响房门。
门里寂静,无人答应。冯子敬心中纳罕,瞟了眼同样不解的赵钦和伸长了脖子的守礼,不急不慢咳嗽了一声,挨近破门,问候道:“戚掌事,子敬来瞧您了!”
话音刚落,房间内马上有焦躁的动静,过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老黄门步态蹒跚,爬满皱纹的老脸拧出一抹笑容,讶异道:“子敬?倒是多年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