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色晴朗,春光旖旎,几只小麻雀躲在茂密的树叶间飞来跳去,啁啾鸣叫。
守礼收拢心神,目光在院子内四处搜索,处处不见卢俊等人的踪影,正急的抓耳挠腮,却见杨怀忠屁颠颠从隔壁房间跑出来,指向西面两间厢房,猜度道:“俊哥儿,你看,这两间屋子纳风得很,保不定他们撇了咱们,一窝人躲房里享清福呢!”
“好啊,咱们累死累活的,人家倒逍遥快活,走,咱们闯进去问一问,看他们臊不臊得慌?”卢俊听见声响,急忙从其他屋子跑了出来,边号召大家边怒冲冲进了房间。
守礼一看,便知在胡闹了,偏偏少年心气大,攒三聚五就成了势,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推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卢俊眼尖,一眼就瞧见桌上放了壶茶,当下欣喜道:“你们瞧,那桌上有一壶茶,咱们渴了半日了,谁也别拘着,一人来一大杯!”说着,毫不见外地闯了进去,大步走到桌边,摆开茶杯,提起茶壶斟水。
水杯挨次传递。守礼口干舌燥,刚从陈水生手中接了茶杯往口里送,只听邦啷一声,门给人踹开了,有人疾言厉色道:“唗,一群大胆狂徒,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一群人如惊弓之鸟,齐刷刷看向门口,只见来人正是那个刚才指派做活的龅牙黄门。
杨怀忠察言观色,眼见得这龅牙黄门生气了,连忙咧嘴一笑,凑上去温声和气道:“哥哥莫怪,我们实在渴了,又寻不到你们人,这才自作主张,自己寻水解渴!”
龅牙黄门听了,满脸不悦道:“到底是新人,不懂规矩,就知道乱闯,早晚给赶出宫去!”
“我们是新人,不懂规矩,哥哥是老人,就懂规矩了?”卢俊存了气,毫无畏色,“明明说好我们来搭把手,你们倒好,撂下一堆活给我们,自己反躲阴凉地快活去了,还说我们不懂事,你们才不懂事,我们累了半天了,连杯茶也不送!”
“送茶?”龅牙黄门捏着声音,无情嘲笑道:“凭你们也配?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你......”华丰瞪直了眼。
“你......”卢俊也气得一噎,不过他脑子活,很快就想到了整治龅牙黄门的方法,于是假意一笑:“也罢,你不过是个听差遣的低阶黄门,咱们本没啥两样,我不同你争辩,我去找吴掌事评理去,看他是何说法?”说罢,提足欲走。
龅牙黄门暗叹不妙,眉毛一挤,示意跟班动手阻拦,不想那跟班手上没轻没重,一把将卢俊扯了回来,顺势又推上一把,卢俊没防备,趔趄着后退了几步,重重摔在地上。
“啊,没天理了,还动起手了!”
卢俊暴跳如雷,大喊着从地上爬起来,忿忿不平俯冲上去,一头把龅牙黄门撞倒。
龅牙黄门的跟班看卢俊敢反抗,眉毛向后一挑,几个人同时围上去,动手帮衬龅牙黄门。华丰怕卢俊吃亏,出其不意的扫了个螳螂腿,两跟班始料未及,应声跌倒。其他跟班面面相觑,口里叫骂着,围了华丰上手就打。华丰步步后退,渐支撑不住。守礼等看华丰、卢俊势单力薄受欺负,再不作壁上观了,纷纷揎拳捋袖,三人一伙,压倒跟班。五个大黄门寡不敌众,匍匐在地,哎呦叫苦不迭。
吵闹声余音不绝,很快隔着花窗传到院里,有机敏的黄门瞧了一眼,赶紧报告给吴道平。
吴道平正在算账,一听闹起来了,气得摔了算盘,怒冲冲带人而来,一脚踹开门,见屋内桌椅倒了一地,守礼等压罗汉般压着自己手下,吴道平瞬间光火交加,喝止道:“都住手!”
话音刚落,守礼等人都安静了,转过头去,见主事的来了,想着有人主持公道了,便纷纷撤下,灰溜溜站好。
龅牙黄门等刚被压得死死的,吃了不少暗亏,尤其卢俊、华丰连踹了好几下窝心脚,此时逮到机会了,几个黄门纷纷围着马掌事喊冤,势要惩戒守礼等人,才肯罢休。
“吴掌事,你评评理,这群混小子反了天了,皇宫之内,居然明目张胆动手打人?”
“是啊是啊,刚良哥儿给压在底下,给打得叫天喊地,身上、脸上都挂了彩了!”
“正哥儿也是,如此纵容他们,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别人地盘上还如此放肆?”
“住嘴!人一群小子,无缘无故就敢同你们动手?”吴道平半信半疑,慢慢朝守礼等人脸上扫了一眼,见众人都两眼暴突,怨怼的瞪着龅牙黄门几个不放,便知是自己人过分了,于是心下一动,指了守礼问:“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我倒要看错在谁?”
守礼诚惶诚恐地站出来,行了一礼,张口道:“掌事上半晌离开了,这几位哥哥后脚就给我们安排一堆活,然后,他们就不知所踪了,我们巴巴结结干了半天活,实在口渴得厉害,又寻不到人、问不到路,只能自个找茶喝,便误打误撞进了这间屋,却不知犯了何错,惹这几位哥哥不快,不光训斥了我们一通,还要动手调教我们,我们不服气,就还嘴争了起来,可动手确实不是我们先动的啊!”
龅牙黄门沉着脸,眼见守礼一张嘴叭叭叭,把罪过全压在他头上,忍不住张了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谁学的瞎编乱造?真是伶牙利嘴,白的都让你说黑了!”
守礼苦巴着脸,佯装可怜。
吴道平怒不可遏,指着龅牙黄门骂:“你闭嘴,我还不知道你们,我人在府库,你们就温驯得跟牛圈的牛一样,闷不吭声,勤恳做事,我一不在,你们就无法无天了,活也不干了,攒三聚四在一起,说东边的西边的闲话,今儿又如此吧?”
几个府库黄门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吴道平见了更来气,怒斥道:“好啊,我可怜你们活多干不完,特特去借帮手回来,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把活扔给旁人,自己落得清闲。也罢,原是我充好人,你们不领情就算了,今儿就你们几个清点府库,何时点完,何时安歇,不然......哼!”
几个大黄门张口结舌,全愣住了,他们吃准了吴道平好说话,才明目张胆欺负守礼等人,不想吴道平一反常态,竟如此疾言厉色,全不顾自家脸面,话赶话就公然披露家丑。
守礼心中窃喜,刚要往后退两步,只见周平火急火燎走了进来,满脸堆笑道:“哎呦喂,不得了了,内侍省最敦厚善良的吴掌事居然发火了,这可是大奇事啊!”
吴道平听了,连忙收敛怒意,起身迎道:“你真赶巧,回回丢脸都被你碰见了。”
“这有什么丢脸的?无非是你一时不慎,没压服住底下人罢了!”周平温声细语道,“何况,我也有错,教的这些孩子太顽皮,此番不过是没水喝,就攒三聚四造反,闹出这场杯水风波,往后要有不公不允之事,那他们还不杀人放火啊?”
“真是惭愧啊,当了两年的掌事了,终究手段太软,辖不住底下人!”吴道平一面说、一面露出抱歉的神色,“更对不起正哥儿,他本是一番好意,把这群小子借我缓燃眉之急,我却没打点好底下人,两边争打了起来,闹得人怨语声高!”
“嗨,你自责什么?这神仙打鼓也有个错点,你又没有三头六臂,焉能面面俱到?”周平一边说、一边扫了守礼等人一眼,“何况,他们也挑了事,错在两头罢了!”
“饶是如此,我也对不住你,改日得摆一桌,正经赔个礼才好!”吴道平带着歉意道。
“饭要吃,但赔礼,就言重了!”周平真心诚意地说,“咱们几个年纪相仿,又都在内侍省领了差事,以往忙得不可开交时,咱们多少次都互相帮衬了,这次,不过是两边杂凑,孩子们不懂事,起了口角,闹了场别扭,这本不是大事,说开了就罢了!”
吴道平面上讪讪,牵强一笑。
周平乘势体贴道:“我就当你刚才说气话了。这清点库存,可不讲慢工出细活,你要还是这点子人,怕到明日天黑也点不完,就让孩子们留下,哪怕帮着挪东西也好!”
“啊,多谢你!”吴道平嘴上答应着,又冲那几个黄门吼道:“可都听见了?平哥儿气量大,不和你们计较,我可没那麽好糊弄,等今儿清点完了库藏,明儿再整治你们!”
“喏!”几个黄门惶惶道。
然后,一屋人被轰出来,守礼慢慢回到正殿,只见华丰几个摇头晃脑的站在一边,压根不打算帮忙。龅牙黄门害怕再挨骂,油嘴滑舌的对华丰、卢俊说了一车好话,华丰、卢俊心下熨帖了,笑颜逐开,号召守礼等人动手,帮着挪动器物。
忽忽天色黑了,周平来领人回去,路上教训道:“你们啊,不知天高地厚,皇宫之内就敢动手?”
卢俊原是挑事者,率先不服气道:“可也不怪我们啊,明明是那几个黄门偷懒在先!”
“他们有错,你们便没错了?”周平摇了下头,继续说:“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宫里更是如此,你们却好,搁别人地盘上,不光同人争吵,还敢同人动手,好在吴掌事气量大,不同你们计较,要换成那肚里没二两油的,你们非讨不到好!”
“嗯!”
魏知率先答应。
守礼听得清楚,不禁瞟了水生一眼,面面相觑。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密如雨点的敲锣声,守礼回头一望,有两个黄门捧着油灯,挨次点亮羊肠小道两边的石虎灯。
守礼望着长蛇排布的石虎灯,隐隐不安。
回到住处,月已升至中天,大家洗漱过,准备安歇了,又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吸引过去,一打听,方知孙掌案紧急召集所有人,说是府库丢了东西,要讯问众人。
守礼心中恓惶,根本不信有人偷盗东西,可事情明摆着发生了,容不得他不信。
内侍省正殿内,孙掌案端坐上首,面带愠色,一见众人到齐了,马上暴躁道:“我脾气急,便不同你们兜圈子了,刚才,府库主事使唤人来报失,说府库丢了一块宝玉,他们那边刚已查过一遍了,没搜查到,所以,央求我们这边也查查。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不会行偷窃之事,但你们今日也在府库帮着清点,有顺手之嫌!”
“此事可大可小,主动坦白,可从轻发落,要死不认账,给查出来,非打死不可!”李正咬牙切齿道。
众人闻言,无不一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掌案一向公允,绝不会平白冤枉大家!”周平恰如其分地站了出来,点拨道:“眼下,已有人往各位的住所去搜查了,稍等片刻,就分明了!”
卢俊一听,便有点不太开心:“真拿我们是贼了,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搜就搜?”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倒想看一看,是谁这么没出息,连府库的东西也动?”
守礼听这话在凑热闹,连忙转过脸去,只见杜蓄满眼得意,似乎对什么事胸有成竹。
“报!”
殿外有人通禀。
顷刻,一个着鹅黄色服饰的黄门跑了进来,道:“禀告掌案,这是从沈清秋包裹搜出来的,请过目!”
“哦?”孙掌案挑眉。
沈清秋吓得三魂掉了二魂,扑腾一下跪了下来,眼泪汪汪道:“冤枉啊掌案,我没偷......”
李正默不作声,撩开搜查黄门呈上的布包,只见一块黄玉色泽润华,与府库报失宝玉外形极为相似,不由心中大怒,冲沈清秋吼道:“物证已在,你还狡辩?”
沈清秋委屈死了,连连摇头,“我没有,我没有......”喊着喊着,眼泪掉了下来。
周平心下狐疑,顺手接过黄玉寓目,果然是枚宝玉,于是递呈孙掌案,听凭发落。
堂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杜蓄眨巴眨巴眼睛,心下一横,无声无息从队列走出来,毕恭毕敬跪下,然后温声细语道:“掌案,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掌案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是求情就算了,若和失窃有关,倒不妨说一说!”
“正与失窃有关!”杜蓄应答。
殿中烛火摇曳,众人呼吸一停,守礼和沈清秋不约而同望向杜蓄。两人心思各异,守礼想,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便是往日有怨,也不该睚眦必报,落井下石吧;沈清秋却想,完了完了,我和他素有睚眦,此番遭受这不白之冤,他定要趁机害我。
孙掌案心内焦灼,催道:“讲!”
“后半晌,我们和府库黄门一起清点金银器物,我瞧见,他把手探进了袖子,不知道......”
沈清秋不等杜蓄说完后半截话,马上辩白:“你撒谎,我没有!”眼泪无声滑落眼角。
杜蓄佯装一惊,驳道:“你明明就有!”
一语音落,底下便开始交头接耳了,有的说沈清秋长相老实,不似鸡鸣狗盗之辈;有的说沈清秋表里不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装成树叶落了怕打破头的软性子,如今倒吃了豹子胆了,去一趟府库,竟敢顺手牵羊,真是人不可貌相。
守礼听得心烦,阴沉着脸,向周平投去求援的目光,巴望他能帮腔,搭救沈清秋。
“行了,不要再窃窃私语了。”孙掌案毅然喊停了堂内的议论,然后挪了挪上半身,挺直了腰,冷声冷气道:“内侍省有内侍省的规矩,不管新人、老人,只要犯了错,就得受罚!念在你是初犯,便从轻处置,赏你五十板子,你可服气?”
沈清秋含悲饮泣,鼻涕流到前襟了,也顾不上擦,只抻着脖颈傲气道:“小人不服,明明不是小人偷的宝玉,凭什么乌狗吃食、白狗当灾?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孙掌案拍案而起,暴怒:“什么乌狗白狗?我只问你,这赃物是不是从你枕下搜出来的?”
“我没有!不是我!”沈清秋哭得撕心裂肺的,满腹委屈想告诉人,却无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