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遛弯北京人叫遛早儿。我从年轻养成了这个习惯,开始是为了健身,后来变成了一种享受,不论在北京在外地,我照例黎明即起,信步而行。在北京是到我去熟了的公园空地,顺便打打拳运运气,在外地专门走大街小巷,冷眼看看那生疏世界。同一个场地,同一条街道,在嘈杂纷乱的白日和寂静清爽的早晨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目。人在早晨最清醒,最客观;世界在早晨最本色,最坦率。以真情相待,能看到白天看不清楚的地方。
于是我看见了天刚亮在新奥尔良街头大叫大哭的少女,看见了和他心爱的狗一起睡在公园长椅上的东京老人,看见在塞纳河边打中国太极拳的法国姑娘,也看见过在风雪中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人和黎明时钓鱼的艺术家。
印象最深的还是北京公园里的形形色色。
北京最中心的公园得说是中山公园。四十年代末五十年初我住霞公府,离中山公园最近。可我总是到天安门左右的皇城根为止,没敢进去过。不光我不进公园,天天见面的一些打拳遛鸟的朋友也不进公园。一来那时有闲钱买月票的人不多;二来是人民政府刚成立,旧时代遗留的东西很多,公园里不大安全。一大早就有几位神女,倚着来今雨轩的长廊卖单儿,年轻人怕落下闲话跳到黄河洗不清。老年人迷信,认为早上碰着她们会沾上晦气(我至今不明白这个行业的人怎么会一大早就去等生意)。
大宗的人早晨进中山公园打拳练功,那是一九五〇年初人民政府下令取缔色情行业,整顿治安以后的事。
五十年代中期晨练之风盛了一阵,但进公园的大部分是老人和病人。活动方式除了遛鸟外也只有打拳练气功,就这也只是男性参加,女士们来得很少,我认识一位大姐,不过三四十岁,知识分子,革命干部。想学学太极拳,非请我到她家教不可,我说:“您上公园去学好不好?那儿有师傅教。”她说:“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伸胳膊抬腿的像什么样?”
那时的打扮也是清一色的中山服列宁装,偶尔有位年轻女士身穿布拉吉,能引得打拳人住手、练功的人跑气。我有个朋友的妹妹从香港回来,我陪她去了趟公园,她回来头件事就是去买列宁服和改换发型。因为我们在公园里前边走后边有人评论,我们听见那评论曰:“瞧,多难看!香港的裤子没裤腰,香港的鞋子后跟高,香港的头发乱七八糟……”到了六十年代,公园的景象可就整齐划一了,笼子烧火了,鸟儿放飞了,教太极拳的师傅当作封建余孽赶走了,遛鸟的和学太极拳的人多半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方。公园里完全换了另一类人,他们穿一色的衣服,跑一个样的步子,唱样板戏的唱词。学钱浩梁作派,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杀气腾腾”。我偶然看到过一两眼,从此终生难忘,以致过好多年后,看到其中有几位改唱最时髦高调,换了最新潮的时装,又作执掌乾坤状时,我觉得那调门和作派仍带点造反派的味道。
如今遛早儿,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类人了。
公园比以前多了,可是公园的地方却显得小了。凡有树的地方都挂满了横幅、竖额,有的带照片,有的加剪报。这边是某派气功,那边是某套拳术,每家都有奇招,各派皆有绝活。横幅如同大旗,旗下高手如林,耍枪的,舞剑的,抡刀的,使棍的,有的站在树下运气,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有的盘旋如飞,势同腾云驾雾,任意闪展腾挪,太极、八卦、武当、少林,凡武侠小说中写到的门类大概都能找到传人高手,也有几处不竖大旗而以道具为标志者,打门球的竖一个铁球门,跳迪斯科的放一只大录音机。打门球的老人多半找清静地带,举止文雅,动作潇洒,颇有绅士之风;跳迪斯科专找宽阔显眼之地,乐声一响,闻声起舞,端的是鹤发红颜,青春常驻,其舞姿之豪放,神态之自得,令看的人也禁不住手舞足蹈。若按年纪上看,如今也还是老人居多,但有病色的极少了,若以性别分类,则打门球者以老大哥居多,老大姐偶尔有之;而跳迪斯科者又以老大姐为主,老大哥纯属陪衬。近一阵跳交际舞的浪潮也赶上来了,他们的录音机要比跳迪斯科的小点,性别则男女各半。大的群落有一二百人,小的只有男士女士各一,不管人多人少,都跳得认真卖力。音乐没迪斯科那边放得响,情调却比那边来得柔,华尔兹,慢四步,探戈,伦巴,你教我,我带你,如醉如痴,自得其乐。并不问别人看了有何观感。说也奇怪,倒也没有评论港式衣着那样的热心人了。也许是如今南风北渐,洋风中渐,连跳舞耍剑的老年人也不乏穿“没裤腰”,蹬“后跟高”者,再指手画脚忙不过来。
这些变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的,还没看清它的过程已成普及之势,光看衣着和行为是找不到起因的。其根源在于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唤起了敬人和自尊意识,各人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也尊重别人的个性喜好,但光有这个意识还不行,要紧的是先吃饱肚子,人只有在没有冻饿之忧,没有被迫害之虑时才有闲心追求生活情趣,有热心争取健康长寿。想想,为什么十年前公园里只有红袖标和样板戏呢,那时不就只有他们才活得有滋味么?
我有些海外的亲友回来,在摩肩接踵地看过那些固定的旅游点后,我总是建议他们起个绝早,到北京的公园里去看看,那里没有什么粉饰,但能看到中国人真实的生活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