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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明，晨雾漫过，水一般流过大街小巷。

巷子尽头的河边传来阵阵锤衣声，锤衣棒扬起又落下，扬起时粗麻衣服的宽袖往后缩去，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棒子落下时袖子将雪白的手臂覆起，只留下一双冻得通红的手。

浣衣的女人发现了宽袖洗衣的不便，她停下来将袖子挽起，然后用肩头蹭了蹭溅满水的侧脸，那张脸与她手臂雪白的肌肤完全不同，没有皮肤一样的红肉外翻着，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发黑，所以这张脸必定是多年前就败了相。眼睑处粉色的肉兜着一只几乎被模糊的肉粘黏住的眼睛，随着她的眨眼若有若无，这是极为骇人的样貌。

面前的水波慢慢平静了下来，微光中的倒影在短暂的注视后，被她一棒子打破。

许久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明亮起来，她站起身来扶了扶腰，看见街边已有了些早起的商贩在张罗着门前的摆设。她端起脚下的盆就要离开，忽然间住了住脚。

远处桥下漂过来了什么，她定睛一看，好似一团红殷殷的血。那东西再漂近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那红殷殷的是一件衣服，中间睡着一张已经被泡得略有些发胀的脸，鱼肚子一样白惨惨地对着清早的天光，一双眼睛鼓鼓地睁着，不瞑目地望着日头也没有的天。

张红缘记得那双眼睛，那一年她见到那双眼睛也是鼓鼓的，但是多了些生气，多了些骄傲。同她一起进来的女孩子皆是低眉顺眼，多有不安惶恐，但是唯独这个叫尹月上的女孩儿一人面色坚决，似乎断定了自己未来的志向，就是要在荒国都城的柳巷闯出一番天地来。

尹月上是真正得老天爷眷顾的人，在一群或温婉或艳俗的寻常货色中，她像是一朵红木兰，薄薄的粉黛之下隐藏不住的英气，有一种寻常女子不能有的洒脱。凭借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和与生俱来的纤纤身量，尹月上让金雀台的女人妒红了眼，也让台下的男宾抢红了脸。

不远处的桥上一阵骚动，随后桥两边的街上行人纷纷驻足，有人尖叫了起来。水流带着尹月上的尸体漂流向前，一直漂到张红缘跟前。

张红缘生前最厌恶尹月上同自己站在一起，因为那张脸会吸引无数旁人的目光，而张红缘自毁容之后，最惧怕的就是旁人不住地瞥她。那种直勾勾的好奇是最浅最弱的伤害，礼貌但又偷偷摸摸的睥睨才是最让张红缘恼火的。

所以她从来避免跟尹月上走在一起，站在一起也不行，倒是尹月上总是没皮没脸地叫着“张姨”然后贴上来。张红缘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倒是尹月上生前如此就罢了，死后竟还是这样。

官兵赶到，一人下水连拖带拽将尹月上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岸边的人开始指指点点，张红缘低下头，看见尹月上一双玉臂早已僵直，上面有好些紫色的淤斑。

张红缘心中大骇，端起一边的木盆就要离开，一遍的官兵把她拦住。

“你是第一个见到尸体的人，此事与你脱不了关系，你且跟我们回衙门一趟。”一个面相俊朗的年轻官兵道。

晨风乍起，旭日初升，照在河上，照在桥上，照在桥上的青石板上。青石板上有一位翩翩少年，淡绿色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拂动，露出脚下蹬着的那双略显秀气的绸面靴子。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桥下刚刚被捞起的尸体，也将方才官兵刁难那位丑妇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我在这里洗衣罢了，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拿人也要凭依据！”丑妇端着木盆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面上的肌肉用力起来反而显得狰狞。

众官兵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一位似乎是领头的人转过头来，其余官兵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让两人对话。那男子道向着丑妇道：“原是他的不对，但你回敬的语气也太不客气了些，我们是替衙门办事，希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丑妇见他承认不对，以为此人要道歉，谁知对方转口便开始威胁，于是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人说话也太恶心了些，不过一个小小领头，拿了几天衙门银饷，就开始目不视人地说话。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桥上传来一阵骚动，那位身着淡青色以上的少年踩着绣有金色花纹的靴子从台阶上走下，晨风缓缓掀起他的衣角，有些气恼的领头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位少年一番。

一边的官兵正要张口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理论，领头忽然将其一把拦住，而后一张绷着的脸却挤出了笑容。勉强的笑容难看至极，但是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敢问尊驾是…”

“不用，”少年豪放地挥了挥手，姿势有些生疏，随后他接着道：“无名小辈路过而已。”

官兵们见此人如此不识抬举，一个个早已按捺不住要上前，却都被领头一个眼神吓止。

“我等奉命办事，自然也要看事实和道理。既然大家都无异议，我们暂时不捉拿此人便是。”

桥上行人此时已经堆得越来越多。整座桥仿佛是个巨大的戏台子，上面一层一层堆葫芦似的堆满了人脑袋，风吹过来，一动不动地，连身子都看不见。

在众人的注视中，张红缘和少年走上了小道，然后消失在巷口。

“头儿，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害怕的。”一个官兵问。

领头转过身去用剑柄猛戳了一把发问人的肚子。

“不长眼睛的东西，毛头小子的脚只有那般大小吗？人家脚上绣了什么你看不见？得罪了这路子人你也死在河里都不够！”

刚刚走过拐角，张红缘住了住脚，拂开少年搀她的手臂，而后道：“多谢姑娘，来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那人愣了一愣，随后咯咯笑起来，“您如何看出我是姑娘了？”

张红缘道：“人人都能看出，只是有些人不说。”

那女子当下愣了一愣，问道：“为何不说？”

“姑娘出身非富即贵，如果姑娘对自己打扮满意，那他人即便能看出来，又为何要冒险告诉姑娘呢？”

那姑娘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你这衣服也不甚合身，后面拖了好些灰。”张红缘叹了一口气，思考片刻后道，“你随我来。”

那姑娘眼神中露出一丝欣喜，一把搀过张红缘来。张红缘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从前尹月上也是喜欢这死缠烂打地贴着她，于是尹月上待她越亲近，她就越是躲着不想要见那姑娘。

就像是她走路总是低头，见了人总会侧过去脸，她终究是躲避惯了的。

她想起河里的尹月上，忽然惊觉那个活泼的姑娘以后是再不能有了，也没有人再一口一个“张姨”叫着她，不禁有些悲从中来，所以也就半推半就地让这位姑娘搀住往前走。

不过现下她虽然觉得亲近，又觉得这个姑娘过于活泼了些，带回家遇见家中那位，可能要生一些事端，于是心中隐隐有些担忧。